第二十六卷會稽道中義士(1 / 3)

金輪夜半北方起,炎精未墜光先死。

青衣去作行酒人,泥馬來為失鄉鬼。

江頭宮殿列巑岏,湖上笙歌列燕安。

魚羹自從五嫂乞,殘酒卻笑儒生酸。

格天閣上燒銀燭,申王計就蘄王逐。

累世內禪諱言兵,中興之功罪難贖。

開邊釁動終倒戈,師臣函首去求和。

木綿庵下新鬼哭,誤國重逢賈八哥。

琉璃作花禁珠翠,上馬裙輕淚妝媚。

朔風吹塵笳鼓鳴,天自山崩海潮避。

興亡往事與誰論,亭亭白塔鎮愁魂。

有棲霞嶺頭樹,至今人說嶽王墳。

這一首詩是錢塘瞿宗吉賦宋朝《故宮歎》,備述宋朝南渡以來之事,結末句道“唯有棲霞嶺頭樹,至今人說嶽王墳”,可見一朝宮殿不免日後有黍離之悲,獨是忠臣義士千古不朽。從來國家有成有敗,有興有亡,此是一定之理,全要忠臣義士竭力扶持。古語道“歲寒知鬆柏,國亂顯忠臣”,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不論有官無官、有祿無祿,那一個不該與朝廷出力,那一個不該與王家爭氣?從來亡國唯有宋朝最慘,但三百年忠厚愛民,畢竟得忠臣義士之報。

話說宋朝到德佑年間,大事已去,無可奈何,一時死節之臣,如文天祥、汪立信、張世傑、陸秀夫、謝枋得、李庭芝、薑才、陳文龍、高應鬆、家鉉翁等,這都是有爵有位、戴紗帽的官人,所謂“樂人之樂者憂人之憂,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這是不必說的了。獨有無官無祿、赤心報國,尤為難得,所以千秋不朽、萬載傳名。

話說宋朝末年,恭宗隻得六歲,元兵打破了獨鬆關,到了臯亭山,次於湖州墅,丙子二年三月,元伯顏入臨安,以少帝、皇太後、謝全兩後、福王與芮等北去,庶僚、三學諸生、內侍等盡皆從行,獨有一個慷慨死義之人,一門死節,為宋朝爭一口氣。你道這人是誰?姓徐,諱應鑣,字巨翁,衢州江山縣人,是個太學是,平生讀聖賢孔孟之書,懷忠臣孝子之誌。他有兩男一女,長名徐琦,是個鄉貢士;次名徐嵩;女名元娘,都是赤膽忠心之人。徐應鑣見少帝三宮北去,好生忿恨道:“堂堂天朝,怎生以犬羊為君;難道我國家並無一個忠義死節之臣?”對兩男一女道:“我一家父子,斷不可不死以盡我報國之心。”兩男一女無不歡喜應允。那時太學是嶽飛的第宅,中有嶽飛之祠。徐應鑣具酒肴奠於嶽飛祠道:“天不佑宋,社稷為墟,應鑣以死報國,誓不與諸生降虜。”遂作祭文,有“魂魄累王,作配神主,與王英靈,永永無斁”之語。又作詩道:二男並一女,隨我上梯雲。

兒子琦亦賦詩以自誓。祭畢,遂以酒肉分與諸仆痛飲,待諸仆飯醉不知人事,急率兩男一女入經德齋,登梯雲樓,把各房書冊周圍布滿,縱火自焚,那火刮刮雜雜地燒將起來。一個小仆不醉,聽得火起,急急走到樓下穴窗窺視,見父子四人端坐於烈火之中,如泥塑的一般,一毫不動。小仆慌張,急叫諸仆一齊壞壁而入,撲滅了火。徐應鑣求死不得,隻得與子女走出,倉卒莫知所之,遂四人一同投井中而死。諸仆急救,已都死矣,僵立瞪目,儼然如生。諸仆為具棺殮殯於西湖金牛僧舍。益王立於福州,知其忠節,遂贈朝奉郎秘閣修撰。後十年,同舍生五十餘人,收其屍葬方家峪,諡“正節先生”。皇明正德間為建祠,賜號“忠節”,吏部虞德園先生作《忠節錄序》。看官,你道這徐應鑣不曾做宋朝之官,食宋朝之祿,隻做得個太學生,隻因自己為宋家臣子,不忍降元,情願合門死節,豈不是天地正氣之所鍾、世上的奇男子麼?

還有一個忠臣是東莞縣民,姓熊名飛,因自己是宋朝百姓,誌圖恢複,遂破散家資,召募兵士勤王,投在製置大使趙鼎帳下,奮力大戰,複了韶、廣二州。不意韶州守將劉自立以城降元,熊飛遂率手下兵士巷戰,怎當得元兵勢大,熊飛戰敗,赴水而死。這又是一個忠臣了。看官,你道這熊飛不過是個庶民百姓,知君臣之大義,情願力戰而死,豈不可敬?有詩為證:胡虜南來不可當,忠臣力戰挽斜陽。

應鑣死節高千古,說與今人做主張。

後來崖山之敗,陸秀夫抱了祥興帝於懷,把一匹絹束為一體,仍以黃金係於腰間,恐屍首浮起被元兵所辱,遂赴海而死。那時禦舟上有白鷳一隻,見了奮翼悲鳴,同籠墜於海中而死。看官,你道禽鳥之微,尚且有君臣之義、故主之思,怎麼人在世上可以不如禽鳥乎?

話說元朝真是犬羊禽獸之俗,最喜西番僧,每每以宮中美人賜與西僧,名為供養。那時有西僧嗣占妙高曾統兵殺戰,因而元世祖恩寵異常,言無不從。還有一個黨類楊璉真伽,這個惡禿驢尤為利害。你道他怎生樣惡處?

沒爺娘生長惡太歲,性似虎狼;不血肉產成鬼夜叉,毒如蛇蠍。銅鈴大的兩眼,隻好放火殺人;鐵帚硬般雙眉,一味咬心嚼肉。見了金珠美玉,赤津津口角涎流,竟是黃泥岡劫杠的晁天王、赤發鬼;撞著美婦佳人,熱騰騰淫心注射,活像瓦罐寺行凶的丘小乙、崔道成。就是魯智深終久難近,假饒青麵獸畢竟還輪。

話說這楊璉真伽非常之惡,那元世祖偏生聽信他的說話。元世祖不信道教,說隻有《道德經》是老子親筆,其餘都是說謊之經,遂詔天下,除《道德經》外,其餘說謊道經,盡行燒毀,道士受佛經者為僧,不為僧者娶妻為民。遂封楊璉真伽這個惡禿驢為江南釋教都總統,住於永福寺。那楊禿受封之後,一發無惡不作,凡是道士,盡要他削去頭發,改作和尚,如有不遵依的,就拿來棚扒吊拷,加以刑法。一應道觀改作寺院,共恢複佛寺三十餘所,棄道為僧的共七八百人,都把道冠兒掛在永福寺帝師殿梁間。但見:有發變成無發,毛頭忽換光頭。推倒三清像,真個是苦也天尊;脫下七星衣,叫不得急如律令。星冠法服,永福寺梁上高懸;咒水書符,四聖觀壁間拋卻。乍戴僧帽,還疑頭上要加冠;初念如來,不覺口裏稱太上。至心朝禮,木魚中敲出雷經;皈依南無,跪拜時誤踏罡鬥。

可憐那些道士,兩頭奔走無路,隻得紛紛削發為僧。時當犬羊混濁之朝,連那元始天尊也無可奈何,隻得付之一聲長歎而已。鑒湖天長觀一個道士削發為僧,將觀獻於楊禿驢,寫張詞狀道:賀知章倚托史彌遠聲勢,將寺改觀,乞複原日寺額。

這道士是故意呆那楊禿驢之意,楊禿一毫不知其意,竟從其請。人人笑倒,個個嘴歪。楊禿又將飛來峰玲瓏剔透奇異的石峰盡都鑿成佛像,醜頭怪腦,甚是可惡,山靈有知,無不叫屈。王元章有詩道:白石皆成佛,蒼頭半是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