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江北瀉,下長淮,洗盡胸中今古。樓櫓橫波征雁遠,誰見魚龍夜舞?鸚鵡洲雲,鳳凰池月,付與沙頭鷺。功名何處?年年唯見春暮。
非不豪似周瑜,橫如黃祖,亦隨秋風度。野草閑花無限數,渺在西山南浦。黃鶴樓人,赤年事,江漢庭前露。浮萍無據,水天幾度朝暮!
這一首詞兒調寄《念奴嬌》,是白玉蟾武昌懷古之作。世上富貴功名,都是草頭之露、石中之火,霎時便過,隻看南北兩峰、西湖清水,不知磨滅過了 多少英雄!何況頭上戴得一頂紗帽,腰邊攢得幾分臭錢,便要裝腔做勢,挺起肚子,大搖小擺,倚強淩弱,好高使氣,不知有得幾時風光、幾時長久!還是做個好人,懷正直忠義之氣,光明磊落之心,生則為人,死則為神,千古不朽,萬載傳名,天下的人那一個不仰賴他!連後代帝王也還靠著他英靈。比著“紗帽錢財”四字,還是那個風光,那個長久?就是戴紗帽、趁錢財的人,還要在他手裏罰去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填還人世之債。在下這一回說“祖統製顯靈救駕”,未入正回,在下因世上人不知道金龍四大王的出跡之處,略表白一回,多少是好。
話說這位大王姓謝,單諱一個緒字,是晉朝太傅謝安次子琰之裔也。住於台州,一生忠孝大節,謝太後是他親族。那時金虜猖狂,其勢無可奈何,謝太後又被奸臣賈似道所製。謝緒以親戚之故,不勝憤恨,遂建望雲亭於金龍山頂,讀書其中。後甲戌秋天,霖雨大作,天目山崩,洪水泛溢,臨安百姓溺死者無數。謝緒破散家資,賑濟貧窮,死者都與葬埋,因對眾人涕泣道:“天目山乃臨安之主山,天目山崩,此宋亡之兆也。”後果元伯顏丞相破了臨安,少帝出降,謝太後隨北虜而去。謝緒哭聲震天的道:“生不能報朝廷,死當奮勇以滅胡虜。”臨終作詩自悼道:“立誌平夷尚未酬。”賦此詩完,即投水而死。水勢洶湧,高丈許,有若龍鬥之狀,屍立水中,一毫不動,顏色如生,人無不歎異焉。
到元朝末年,托夢於鄉人道:“胡虜亂華,吾在九泉之下,恨入骨髓,今幸有聖主矣。但看黃河北徙,此吾報仇之時也。汝輩當歸新君,明年春天呂梁之戰,吾當率領陰兵助陣,以雪吾百年之恨。”到丙午春日,黃河果然北徙,眾人無不以為奇。九月,我洪武爺取了杭州。丁未二月,傅友德與元兵大戰呂梁,見金甲神人在空中躍馬橫槊,陰兵助陣,旗上明明有“謝公之神”四字,元兵驚慌,大敗而逃。從此時時見其形狀,直殺到元順帝棄了大都,逃於漠北。後永樂爺議海運不便,複修漕運。他又竭力暗中護佑,凡是河流淤塞之處,便力為開通,舟船將覆溺之時,便力為拯救,神靈顯赫,聲叫聲應。嘉靖中奉敕建廟在魚台縣。隆慶中,遣兵部侍郎萬恭致祭,封“金龍四大王”。看官,你道這位大王死了百年,不忘故主之思,畢竟報仇雪恥,盡數把這些臊羯狗驅逐而去,輔佑我皇家,你道可敬也不可敬!比“紗帽錢財”四字果是何如?
在下再說一個奇異古怪的事。話說唐朝元和年間,常州義興縣一個人,姓吳名堪,少喪父母,並無兄弟,家道貧窮,無力娶妻,秉性忠直,一毫不肯苟 且,做了本縣一個吏員,一味小心,再不做那欺心瞞昧之事,不肯趁那枉法的錢財。衙門中一班夥計,見吳堪生性古撇,不入和講,起他個綽號叫做“拗牛兒吳堪”。又見不肯趁錢,都取笑他道:“你在衙門中一清如水,朝廷知你是個廉吏,異日定來聘你為官。”因此又取名為“待聘吳堪”。吳堪被朋友如此嘲笑,他隻是立心不改,一味至誠老實。家住於荊溪,那荊溪中水極是潔淨,吳堪生性愛惜這水,常於門前以物遮護,再不汙穢。晚間從縣衙回來,臨水看視,自得其得。
一日,從縣衙回來,見水邊一個白螺,大如二三斤之數,吳堪見這個白螺大得奇異,拾將回來,養於家中水缸之內,吳堪每日清早起來,梳洗已畢,便至誠誦一卷《金剛經》,方進縣衙理事。至晚間回家,見桌上飲食酒肴之類,都安排得端端正正,熱氣騰騰,就像方才安排完的一般。吳堪見了心驚道:“難得隔壁鄰母張三娘這片好心,可憐見吳堪隻身獨自,夜晚歸家,無人炊爨,卻便替我安排端正,難得他老人家如此費心。”這夜吃了酒飯,上牀便睡,次日自到縣堂去辦事。晚間回家,飲食酒肴之類又早安排端正,一連十餘日都是如此。吳堪心中甚是過意不去。次日誦《金剛經》之後,便走到鄰母張三娘處,再三作謝道:“難得老母直如此費心,教吳堪怎生消受得起?”那張三娘嗬嗬大笑道:“吳官人瞞心昧己,自己家中私自娶了娘子,也不叫老身吃杯喜酒,卻如此藏頭露尾,反來作謝老身,明是奚落老身。就是不公不法,收留迷失子女為妻,料道瞞貼鄰近舍眼不得,卻怎生故意如此?”那吳堪聽了這張母的話,好似丈二長的和尚摸不著一毫頭腦,答應道:“張母,你怎生說這等的話?念吳堪一生至誠老實,不會吊謊,甚麼‘家中自娶了娘子,不叫老身吃杯喜酒’這句話,吳堪一毫也理會不出。”張三娘又笑道:“明人不做暗事,你日常裏委實不吊謊,今日卻怎生吊謊?現在房中藏了一位小娘子,特瞞著老身,反來作諢!”吳堪道:“念吳堪不是這般藏頭露尾之人,有什麼房中藏了一位小娘子,這小娘子從何而來?就有小娘子,怎生瞞著張母?況我一身貧窮,那得錢來娶妻?”張三娘又道:“吳官人,你不須瞞我。你這十來日內每日出門之後,老身便聽得房中有響動之聲。老身隻道是偷盜之人,走到壁縫裏瞧時,見一位小娘子,十七八歲,生得容貌無雙,撩衣卷袖,在廚下吹火煮飯,酒肴完備,便走進房中,再不見出來。這不是你新娶的娘子,卻來瞞誰?”吳堪大叫怪異道:“莫不是張母眼花!”張三娘道:“老身一連見了七八日,難道都是眼花?”吳堪詫異道:“奇哉怪事!莫不是那裏逃走出來的迷失女子,怎生悄悄藏在我家中,做將出來?這幹係非淺,卻不道是知法犯法!”急急轉身走入家中,細細搜索,不見一毫蹤影,暗暗道:“畢竟是張母眼花,這女從何而來?且試一試看,委是有無?”遂假說到縣裏去,仍舊把門上鎖,悄悄走入張母宅中,暗暗道:“今日我不到縣裏去,且躲在這裏瞧一瞧。”張三娘連聲道“是”。吳堪坐在壁縫邊,不住瞧著家裏,瞧了多時,漸漸將晚,隻聽得房中有窸窣之聲,果然見一位小娘子從房中走出,婷婷嫋嫋,貌似天仙,不長不矮,雅淡梳妝,走到廚下,撩衣卷袖,吹火煮飯。吳堪清清瞧見,暗暗指與張母道:“奇哉怪事!”急忙轉身,走到自己門首,悄悄把門開了鎖,驀地推將進去,竟到廚下。那女子正在那裏淘米,見了吳堪,躲閃不得,放下了雙袖,深深道個“萬福”。吳堪連忙答禮道:“小娘子從何而來?怎生在寒家做炊爨之事?”那小娘子徐徐答應道:“妾非人間人也。上帝因官人一生忠直,不做一毫苟且之事,不趁一毫枉法之財,力勤吏職,至心誦經,又能敬護泉源,特命妾嫁君以供炊爨之事,托身白螺以顯其奇。官人切勿疑心,此是上帝之命也。”吳堪大叫道:“奇哉怪事!念吳堪是一介小人,有何德行上通於天,蒙天帝如此見憐,折殺小人。小人如此敢受?”那小娘子道:“此是帝命,休得固執。”吳堪信其老實,就請過張母來,當下備了些花燭,拜謝了天地,成其夫婦之禮。一夜恩愛,自不必說。次日吳堪自到縣衙辦事,小娘子自在家間做針指女工。
自此之後,一人傳兩,兩人傳三,都道拗牛兒吳堪得了個絕色的妻子,遂鼎沸了一個義興縣,沒一個不來張頭望頸,探頭探腦來瞧。此事傳聞到知縣相公耳朵裏去,那個知縣相公卻是個搽花臉之官,一味貪財好色。知得吳堪有個絕色的妻子,便不顧禮義,要圖謀他的妻子起來,要把這吳堪以非理相加。爭奈吳堪自入衙門,並無過犯贓私,奈何他不得。知縣心生一計,一日出早堂,吩咐吳堪身上要取三件物。那三件?
第一件升大雞蛋 第二件有毛蝦蟆 第三件鬼臂膊一隻知縣吩咐道:“晚堂交納。如無此三物,靠挺三十板!”吳堪做聲不得,暗暗叫苦道:“這三件走遍天下,那裏去討?卻不是孫行者道‘半空中老鴉屁,王母娘娘搽臉粉,玉皇戴破的頭巾’麼?”出得衙門,眼淚汪汪,一步不要一步。走到家間,見了妻子放聲大哭道:“我今日死矣!”妻子道:“莫不是知縣相公責罰你來?”吳堪搖頭,道其緣故。那妻子笑嘻嘻的道:“這三件何難?若是別家沒有,妾家果有這三件。如今就到家間去取了來,官人晚堂交納,休得啼哭!”吳堪收了眼淚,妻子出門而去。不知那裏去了半日,取了這三件異物而來,付與吳堪。吳堪將來盛了,晚堂交納。知縣見了,果是這三件,暗暗詫異道:“俺明係故意難他,將來重重責罰他三十,待他悟了俺的主意,就將這個絕色妻子獻與俺,俺便千休萬休。如今他卻拿了這三件來,難道俺便放過了你不成?俺定要將你妻子屬了俺便罷!”想了一晚,次日早間出堂,又吩咐道:“今日晚堂要一物,蝸鬥一枚,晚堂交納。如無此物,靠挺三十。”吩咐已了,吳堪又做聲不得,回到家間,又放聲大哭。妻子道:“敢是知縣相公出難題目,又要些什麼來?”吳堪道:“昨日感得賢妻交納了這三件,今日晚堂又要交納什麼‘蝸鬥’一枚。我生平也不知道什麼叫做‘蝸鬥’。”那妻子又笑嘻嘻的道:“這蝸鬥別家沒有,妾家果有蝸鬥一枚。如今就到家間去取了來,晚堂交納,休得啼哭。”吳堪收了眼淚,妻子不知那裏又去了半日,牽了一隻獸來。吳堪一看,卻似一隻黃犬之狀,與犬一般樣大。妻子道:“這是蝸鬥。”吳堪道:“這是黃犬,怎生叫做‘蝸鬥’?”妻子道:“果是蝸鬥,妾怎敢欺著官人?”吳堪道:“此物有何用處?”妻子道:“此物能食火,食火之後,放出糞來也是火。若知縣相公要責罰你時,你連叫‘蝸鬥救我’三聲,管情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