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白雀園的陰霞(2 / 3)

他被押解著踏上了兩年前逃離的故土。箭河水在他腳下流淌。

他想起自家的那條牛。五歲離娘後,他就常常牽著牛飲這條河的水。童年的記憶此時異常清晰地浮現在眼前,但童年於他卻不是“金色的”,童年的記憶裏隻有一個牽牛飲水的小小孤獨的身影……

走到箭河鎮,太陽已經升到了頭頂,兩個人都走得口幹舌燥。“歇會兒吧”,肖永勝招呼著,找了個樹蔭,兩人背靠背地坐下。肖永勝摘下搪瓷碗,跑到附近水溝裏舀了碗水,仰起脖子咕嘟嘟喝了一氣,想想,把碗遞給他。他喝了一口,感激地望一眼;肖永勝又從口袋摸出塊餅,掰一半給他,他默默地推回去。

他的兩眼淚汪汪地朝著家的方向望去——看不見家門。一座大山擋住了他的視線……

“雨生,雨生……”他哆嗦一下,回過頭。麵前站著同村的一個爺爺,端一碗水,拿著兩根油條。

本村爺爺在十字路口搭了個涼篷,支著一口油鍋賣炸油條。當時白雀園大肅反已經波及地方,有的鄉三個月內連殺三任鄉主席,殺得沒人敢當主席。一個縣政權召集會議,到會的一百多人全部被抓走,除幾個勤雜人員外,其他人都慘遭殺害。本村爺爺一看他倆的情形,立刻明白他們村的雨生遭難了。老人心裏難受,孩子的父親剛死不久,這孩子怎麼又大禍臨頭了?

“雨生,吃點,喝點,啊?……”老人鼻子一酸,撲簌簌掉下兩行老淚。

雨生含著眼淚叫了一聲:“爺爺……”接過碗,卻把那兩根油條推回老人懷裏,油條太貴了,爺爺也是小本生意,此去生死不知,他怕吃了到陰間去還不起老人的油條錢,永世欠下一筆人情債,無以回報……

喝完水,起身上路時,他艱難地啟動著嘴唇:

“爺爺,你跟我哥哥講一聲,我……過去了……,老人心裏明白,端著碗的手拚命地抖索,看著孩子兩隻血淋淋的手腕,使勁點點頭,頓時淚如雨下。

雨生走了,賣油條的本村爺爺一直站在大樹下,目送著小小的身影從故鄉的土路上消逝……

一到新集,他就被正式關押起來。

新集沒有監獄,所謂“監獄”就是地主富紳的舊宅。革命來了,有錢人作鳥獸散,帶著家小細軟逃往武漢、信陽,留下的屋宇宅院,安上一道鐵門,就很容易地被改造成了一座座監獄。

肖永銀腳剛踏進門檻,“咣當”一聲,兩扇鐵門重重地在他身後關住了。

這是一間裏外套間的極寬敞的大房子,中間隔一個天窗,灼目的陽光從天窗刺進來,探照燈般,使眼前的景象顯得觸目驚心。

一百多名紅軍官兵被關押在這裏,地上鋪著一層細沙,大家擠擠挨挨或坐或躺在沙地上。此時,剛剛過去第三次反“圍剿”,部隊天天行軍打仗,關押在這裏的紅軍官兵,身上還帶著硝煙和彈痕。有的軍衣上撕破著大洞,那是行軍時被岩石或樹枝掛破的;身上一團團血漬結成硬漿;頭上、胳膊上、腿上纏著繃帶,繃帶上浸出的淤血,已經變得紫烏——許多人剛打完仗,就被“清洗”到了這裏。命運對於他們是極其殘酷的,從戰場到牢獄再到頭顱落地,隻是轉眼之間的事情。

囚牢裏,死一樣的靜默。

小司號排長進去後,屋裏有了一陣響動,有人撐起肘,直瞪瞪地望著他,似乎疑惑:抓這麼個小孩子幹什麼?但是沒有人敢問一聲。當時的恐怖決不下於以後的任何一次大清洗運動。張三和李四見麵說句話,搞不好回去就被當成“改組派”雙雙抓起來;幾個戰士相邀一人買張餅充饑,立馬就是“改組派的吃喝委員會”;男幹部找女戰士談一次話,“改組派的戀愛委員會”的繩索就套在了脖子上。當時,某縣保衛局有一個行刑班,全班十人,配五把齊頭白大刀,白天睡覺,晚上殺人,五把鬼頭刀分兩班輪,一夜砍下十幾、幾十個頭顱,砍到後來,五把齊頭白大刀全部卷刃。這中間曾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行刑班的一個戰士和一個即將被砍掉的頭顱說了一句話,當下“劊子手”的頭就和犯人的頭一塊落進坑裏。誰都知道“生命誠可貴”,也都懷抱一線活下去的希望,誰都不願在利劍懸於頭上時再為自己招惹新的殺身之禍,弄出一個“改組派的囚犯委員會”來,所以關押的紅軍官兵隻能用目光詢問他們的小難友。好在眼神還不算犯罪。

孩子睜大了眼睛,向房屋四處掃視著,絕大多數麵孔對於他是陌生的,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到一張熟識的麵孔上時,渾身不由一震:師長怎麼也被抓起來啦?

紅軍師長程紹山朝他苦笑了一下,往旁邊挪了挪身子,算是招呼,他默默地走到程師長身邊,當時鄂豫皖紅軍四個主力師,程紹山是主力師紅十師的副師長,在肖永銀眼裏和在箭河鄉老百姓眼裏,這位二十幾歲、粗粗壯壯中等身材、一張孔武的黑臉膛的紅軍師長是箭河鄉出來的一個大人物。不幸,程師長此時也身陷囹圄,肖永銀覺得心裏很難受。

每天都有新關進來的人,每天也都有被“點名”的人。被“點名”的紅軍官兵一踏出鐵門,就被五花大綁起來。然後就押赴行刑地。這一切都是在默默無語中進行。隻有鐵門“咣當”打開和“咣當”關上。沒有人喊冤,也沒有一聲告別,似乎這一切都很平常,死在反動派的子彈下和死在自己人的槍口下一樣是個死。

死很平常,生命本來就有創造也有毀滅,麵對大多的毀滅和大多的血腥,他們似乎已經麻木了,走時平平常常,像趕一次集,或赴一次頭顱的宴席……隻有一個紅軍團長被帶出去時,程紹山突然大喊一聲:

“高團長!”團長猛轉過身,被硝煙熏黑的兩頰閃著亮晶晶的釉光,他深情地看大家一眼,突然大吼一聲:

“師長,打仗的時候別忘了我,陰曹地府裏,咱給你衝鋒陷陣!”說完,咧嘴一笑。

程紹山目送他的團長離去,身子重重地躺下去,肖永銀看見,程師長的眼角裏掛著晶瑩的淚珠,那兩滴淚,像凝在了眼眶裏,珍珠似地閃著光。許久,程師長輕輕歎口氣:“他至少能多殺一千個反動派……”孩子哭了,烏黑的大眼裏流出兩行淚,為死去的那麼多紅軍戰士,為驍勇的高團長,也為他自己,他還太小,剛剛十五歲,當了兩年兵,甚至連戰場都沒上,就這麼死去嗎?他哽咽著:

“程師長,我覺得死得好冤,我什麼壞事也沒於呀,殺我幹什麼?”程紹山眉弓下一雙深陷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眼前這張稚氣的圓臉,拍拍他的肩頭,像安慰一個小弟弟:

“你不要緊,你是小孩子,你出去,好好幹!……”孩子大睜著一雙眼睛:“如果我能出去,我一定好好於,程師長,你收我當你的兵,我給你當警衛員……”程紹山抓著他肩膀的手緩緩地鬆開,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抬眼望著天窗,眼睛裏流露出深深的眷戀,半天,懦動著嘴唇,仿佛自言自語,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