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保衛局的命令:“綁了他!”
父親死後兩年,差不多的命運落在了肖永銀身上。
那天天氣很熱,十五歲的司號排長帶著幾十個娃娃兵在山坡上拔了一天號,拔得口幹舌燥,晚上回到兵營,扒拉掉軍衣軍褲,隻穿個背心褲頭仰麵八叉地倒在地鋪上,心裏盤算著第二天他的“教練”內容。當號兵得識五線譜,可他手下的那群娃娃,學五線譜比學天書還難。他得為他們找到一個簡捷易懂的“畫豆芽菜”的辦法。
突然,連通信員跑來:
“肖永銀,指導員找你。”他匆忙抓起衣服穿上,邊係武裝帶邊問:
“什麼事呀?這麼晚找我?”連通信員叫肖永勝,是他的同鄉。在這個小同鄉眼裏,司號排長已經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官兒”,他羨慕他。到此時為止,肖永銀似乎吉星高照,順當的叫人眼熱。檀樹崗當兵的第二天,部隊向西開拔,走著走著,把他挑出來進了司號排,三個月後,當部隊再開回檀樹崗時,他已經是一位司號班長並且秘密加入了共產主義青年團。司號排半年畢業一期學員,最優秀的挑出來作為下一期的“教官”,這種榮幸又落到肖永銀頭上。肖家祠堂的兩年學也沒白上,十四歲的小鬼還做了幾天司務長,買菜時記個賬,倒也賬目清楚分毫不差。上級見這小鬼腦瓜子挺夠用,有心培養他,又送他迸了鄂豫皖蘇維埃列寧高小去深造。“列高”出來,他又官升一級,回司號連當了個管三十幾號人的排長。小排長說話管用,那天,穿農民裝的肖永勝跑來找他:“你給說說,讓我也當兵。”肖永銀進去給連長嘀咕一會兒,出來,揚揚手:“連長叫你當通信員。”肖永勝眼睛一亮,覺得自己這個小同鄉麵子還真夠大,那瘦小的身體似乎也頓時高大了許多。
兩人因為有這層關係,所以特別親密。這會兒,兩個小鬼在夏夜的熱風中膀靠膀地走著,肖永勝說:“我也不知道。不過,我看連部氣氛挺緊張的,來了幾個保衛局的……”
“保衛局的?”肖永銀頓時色變,腳步也遲緩下來。
這時,張國燾領導的鄂豫皖蘇區白雀園“大肅反”已經進行了半年多,他隻看見到處抓人卻槁不清是怎麼回事,司號連所屬的留守處也抓了好幾個人,抓留守處黨委書記時,小司號員們驚恐地站在山坡上瞪直了眼睛,好幾天連號音也吹不到一一起。孩子們聽大人說,被抓的都是“AB團”的,“改組派”的。“AB團”是什麼?“改組派”是什麼?他們不知道也不敢問,隻模模糊糊地知道,那是“反革命組織”,反蘇維埃紅色政權的……
肖永勝扭過臉,看看月光下他的小同鄉滿臉狐疑的樣子,笑了:“我說個保衛局的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我看沒事,不過是指導員叫你,問你點事情。”肖永銀也笑了。那次躲在大糞坑裏的事記憶猶新,事後聽村裏人講,人家找他是打問點事情。既然大別山肅反不到一個十三歲娃娃頭上,那麼,部隊肅反怕也肅不到一個十五歲的司號排長頭上吧?
一踏進連部門檻,他挺挺胸脯,脆生生喊了聲:
“報——告——!”話音剛落,手還沒來得及放下,他就傻眼了。
屋子裏坐的兩個陌生人眼睛像射出四道冰柱般凍僵了他,其中一個“啪”地拍了下桌子:
“你被逮捕了!”另一個就手一指:
“綁了他!”於是他就被綁了——上來兩個戰士,一個把他的雙臂反扭到身後,一個很利索地用根繩子把他的兩腕捆得牢牢。他既沒有喊,也沒有問。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快,幾乎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失去了自由。當他被推出連部時,他本能地向連長和指導員投去求救的目光,連長和指導員木樁似地杆在那裏,眼睛裏有一種悲憫。
肖永勝還站在院子裏,隻幾分鍾工夫,見自己的小同鄉這副模樣出來,驚得張大了嘴,一個“啊”字隻滾出了一半,另一半又咽回喉嚨裏。
出了連部,相隔幾個房子,後邊的戰士把他“咕咚”一聲推進一個黑屋子,他一屁股坐到地上。
好半天,他都以為是在做夢。
門“吱呀”一聲開了,看守的戰士怕他逃跑,端了一瓢涼水澆到他手腕上,麻繩見水後抽縮得越來越緊,犬牙似地一點點嵌進皮肉裏,整晚上像有一把鈍鋸在他的手腕,他疼得一夜大汗淋漓。到了第二天,看守的戰士打開囚室進來,“小囚犯”已經昏迷了過去,蠟黃的小臉緊貼著牆壁,額頭上滾動著豆大的汗珠,渾身上下像在水裏泡過一樣,頭發梢上都是晶瑩的水珠;他身子底下的土地濕了一大片,小號兵徘長軟綿綿坐在泥漿裏……
“起來!”他蹭著牆根艱難地站起身。
戰士粗暴地給他解著繩子,剛一扯動繩頭,他一聲尖叫差點暈了過去,兩隻腳也不由得離地蹦跳。“別動!”戰士砸了他一拳,“再動,這繩子可就長進肉裏了!”他不再敢動,咬緊牙,頭死死抵住牆。繩子終於被解下了,扔到地上,他看了一眼,那已經是一條血繩……
“去吧,送你到個好地方!”他被推了一把,刺眼的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外麵的世界這麼亮,這麼亮!他平生第一次想對著這個照耀了他十五年生命的一輪旭日嚎陶大哭一場!父親不明不白地死掉,他也將不明不白地死掉……天呐,這究竟為什麼?
他在陽光下眯縫著眼睛站了一會兒,手仍像被綁著那樣反剪在身後。當他麻木的雙臂漸漸有了知覺,他緩緩把它們移到胸前。那兩隻手腕已經不再是他的了,血肉模糊地耷拉著,露著白碴碴的骨頭!他被押往新集。
2、被害的紅軍師長說:“我不行了……”
新集,豫南的一個集鎮,中共中央鄂豫皖分局首府的所在地。
鎮子的中心,有一座灰色的高大門樓,進門一條長長的青磚鋪地的門廊,兩邊三四排粗木樁的廊柱,三進的院子,左右又有寬敞的庭院;青磚青瓦的高大房屋,每一套房屋中,分堂屋和左右廂房。當時的中共中央鄂豫皖分局的首腦人物:張國燾、陳昌浩、沈澤民等就住在這座深宅大院裏。
當白雀園大肅反發生的時候,新集就成為人們談虎色變的一個地方,許多紅軍官兵就是從這裏走向了死亡。
1932年夏,被保衛局逮捕的十五歲的小紅軍戰士肖永銀在連部“小綁”了一夜後,也被送往這裏。
押送他的是司號連通信員、他的小同鄉肖永勝。
出了連部大門,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他垂著血淋淋的手腕慢騰騰地在前邊走,肖永勝肩上背支小馬槍,很警惕地跟在他後麵十幾步。從這時起,兩人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一個犯人,一個看守,倘若他要逃跑,肖永勝的小馬槍就隻認犯人而不認同鄉,一顆子彈就會結束了他入伍介紹人和昔日戰友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