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覺記憶(1 / 1)

每每一喝白毫茶,我就想起我嗲(父親)。這是味覺記憶,就像瑪德萊蛋糕刺激法國作家普魯斯特。

那時候,我生活在天峨穀裏村。每年清明節前後,遠山近樹濕漉漉的,草長了,樹葉密了,白白的濃霧纏繞在山腰,要等太陽升到半天,霧才散去。看著高山密林,卻不懂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直到在縣城讀高中聽到一首《童年》,身體才“嘎”地一響,終於找到那句準確的描寫:

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太陽總下到山的那一邊

沒有人能夠告訴我

山裏麵有沒有住著神仙

……

那時節,大人們都在忙著耙田插秧,為來年生計搶水,搶時間。但不管農事多忙,我嗲都會跟隊長請假一天,上山采茶。雖然我年紀小小,卻知道這一天“假”冒了極大風險,弄不好就背上個消極怠工的罵名。若要上綱上線,就是破壞農業生產。可我嗲不管三七二十一,每年總在那個時候,總有那麼一天,於清晨出發,鑽入高山荒坡,到傍晚背回一背簍綠油油的茶葉。他讓我知道人除了吃飯,還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喝茶。

他采的是野茶。因為生產隊開荒種地,野茶樹越來越少,隻有高坡和懸崖邊還有些許幸存,但東一棵,西一棵,有時要蹚過重重茅草,爬過半座高坡,才能找到一棵沒有被人采摘的茶樹。遇到一棵茶樹,他恨不得把每片葉子都采了,而不會隻采茶芽。所以,在我童年的印象中,茶葉就像樹葉那麼大。生茶葉焯過,放在簸箕裏曬幹,然後裝進竹簍,掛在幹燥的地方。每天勞作歸來,或者家裏來了客人,我嗲就抓一撮幹茶葉,放到茶罐裏去煮,或獨享或分享。在他與客人交談中,我知道那種茶叫白毫。

十九歲,我開始學習喝茶。茶葉都是回村時親人們送的。每喝一口就想起家鄉,就想起那個詩意的名字。於是查字典,才知道白毫之所以叫白毫,是因為茶葉上長著細小的白毛,其產地在淩雲縣。為什麼是淩雲縣?我的家鄉不是也有嗎?於是查地理書,才知道淩雲縣與我家鄉毗鄰,同屬雲貴高原邊陲。終於,我找到茶葉的歸屬。僅此,仍覺得不滿意,總覺得這個茶不應該這麼平凡。於是,買了一本介紹地方風物的書,翻到白毫茶一頁,頓覺揚眉吐氣。原來,這茶在1915年榮獲過巴拿馬國際食品博覽會二等獎。這麼高的榮譽,屬於淩雲,卻不屬於我的家鄉,心裏戚戚然。於是又查曆史,才知道,我的家鄉縣直到1944才成立,其中一部分地方是從淩雲縣分割出去的。不是吹牛,我在三十年前就研究這個茶了,為了一點家鄉的自豪。那時,淩雲縣的好多茶樹都還沒種下,今天成片成片的茶山,當時還是荒地。

1990年,我調到《河池日報》工作,到達淩雲采訪。淩雲縣文化館長在接受采訪之餘,請我們到他家喝了一壺白毫茶。以前我喝的是茶葉,這次喝的是茶尖,味道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清香撲鼻,舌根回甜……於是,當場決定購買。館長說不急,等清明前我幫你買了寄去。一問價格,二十多元一斤。當時我的工資一月還不到一百。但是,我太喜歡那股茶香,一咬牙交給館長半個多月工資。第二年清明,我收到兩斤白毫茶芽,泡給朋友們喝,他們都咂嘴巴。

後來送茶的人越來越多,茶的檔次也越來越高,我基本就不喝白毫茶了。加上胃的原因,我改喝紅茶,再好的綠茶也被我轉手送人。去年,淩雲縣開了一個筆會,我才知道白毫茶不僅可以做綠茶,也可以做紅茶,還可以做黑茶。我選紅茶一試,頓時滿口生香,家鄉的味道撲心而來,腦海裏全是我嗲背著茶葉回家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