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裏的實物稅(1 / 2)

三十多年前,我出生的穀裏村還沒有包產到戶,村也不叫村,而叫生產隊。白天社員們一起勞動,晚上不是評工分就是開批鬥會,不是分糧食就是商量明天出什麼工。整個村莊是一個集體,像一個大家庭,也是一支大部隊,所以,社員們沒剩下多少私人時間,每個家庭也沒有太多的隱私。社員們在勞動、開會和學習之餘,唯一可幹的私活就是在家裏養兩頭豬。由於這是僅有,每個人都把幹私活的熱情傾注到養豬上麵。他們用修建房屋的才華來修建豬圈,用做酒席的天賦來煮豬潲,把不想跟別人說的話拿來跟豬說。那時候,他們對一頭豬比對一個孩子還親,原因是豬不僅能讓家庭過上一個熱鬧的年,還能解決一年四季的吃油問題。豬是他們好生活的夢想,更是他們挺直腰杆的底氣。

在那個“大公無私”的年代,家裏養一兩頭豬不是個輕鬆的活。每天早晨,社員們的第一件事不是煮早餐,而是煮豬潲。他們要在出工之前把煮熟的豬潲倒入木槽,讓豬飽餐一頓之後才能放心地下地幹活。幹活的縫隙,他們就在田間地頭為豬采摘野菜,方言叫“打豬草”。一天的公活幹完,他們才能背起比頭頂高出一大截的豬草搖搖晃晃地回家。還沒走到家門口,他們已經聽到了豬的叫喚。那是豬餓了一天之後的乞求,個別性急的早把木門啃出了缺口。社員們左腳剛邁進家門,右腳已經來到了豬圈邊。他們顧不上自己的饑餓,就先去喂豬。隻有豬的哼哧聲停息了,他們才開始煮夜飯。夜飯之後,家家都是砍豬菜的聲音,有時實在太困,他們一邊砍豬菜一邊打瞌睡,好多的手指就這樣被砍傷。在公路、電和先進的養豬技術尚未通達生產隊之前,社員們要把一兩頭豬養大、出欄,大約需要一年時間,因此他們在出好集體工的同時,必須天天重複以上動作,心要掛牽,身要勞累,就像每天都在侍候月婆子。

但是,再苦再累,他們也沒有忘記養一頭“上交豬”。當時政策規定,誰家要殺一頭豬,就得先給公社食品站上交一頭,隻有能力養一頭豬的家庭必須上交豬的一半。所以,小時候,隻要我們一趴到豬圈邊,父母就會指著其中一頭說:“那是給食品站養的。”兩頭豬都長得一般可愛,父母看著高興,就會征求我們的意見:“到底把哪一頭拿去上交?”沒開批鬥會的時候,我們會指著稍小的那一頭;如果那幾天正好開批鬥會,我們的手就會一偏,指向那頭稍大的。等到農曆年底,兩頭豬都養得肥頭大耳了,其中之一必定被抓出來裝進豬籠,由我的父親、堂哥或者姐夫抬著,往公社的方向運送。豬一路嚎叫,似乎是舍不得離開家鄉。這時,我的母親就會站在屋角目送,眼裏噙滿淚水。她不是舍不得上交,而是因為那頭豬她養了一年,已經養出了感情,實在是不忍心聽它哀哭。如此一次次的上交儀式,在我幼小心靈埋下自豪感,懂得了一個人原來還有上交的責任。

我們村離公社有十裏路程,全都是彎曲狹窄的山路,趕一回街,社員們都要皺幾天眉頭,更不用說是抬豬,那是既耗體力又費腳勁的工作。父親和姐夫邊走邊歇,衣服濕透了就光著膀子抬,直到下午才把豬抬到公社。在這條曲折的山路上,我們村的社員們沒少灑下汗水。特別是秋收之後,生產隊把應交的公糧曬幹,然後每家出一勞力,每人挑著上百斤的擔子,到公社糧所交公糧。浩浩蕩蕩的送糧隊伍在窄路上盤旋、喘氣、流汗,有說有笑,仿佛是他們的節日。金燦燦的玉米子或者稻穀挑到了公社糧所,社員們剛鬆一口氣,所長老範就走過來驗糧。老範是一個負責任的家夥,每一袋糧食他都會打開,從裏挑出一兩顆,拿到嘴裏用力一咬,響得脆的就是曬幹的糧食,合格,可以入庫。如果玉米子或者稻穀在他嘴裏悶響,那糧食就得重新曬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