驗糧時刻,社員們都很緊張,隊長又是遞煙又是說好話,生怕老範故意刁難。而老範偏偏有刁難別人的業餘愛好,他常常以責任為幌子,對各生產隊挑來的公糧百般挑剔。我們村的公糧很少有一次就OK的,隻要老範說出個“不”字,挑糧的社員們頓時腿軟,一路上的高興被掃得幹幹淨淨。隊長搖頭歎氣之餘,吩咐兩個社員留下來,在糧所門前的曬坪重新曬糧,直到老範說“合格”才算完成任務。如果碰上雨天,曬糧的社員氣得都想哭。他們沒錢請老範喝酒,也找不到美女跟老範說笑話,因此穀裏村的公糧一曬再曬,直曬到老範要回家看老婆了才通過驗收。
因為老範,社員們對幹部沒有一點兒好感。他們認為像老範這樣的幹部,除了坐享其成,就是以整農民為樂。所以社員們決定再也不養這樣的幹部,甚至揚言第二年不交公糧。但是,牢騷歸牢騷,到了第二年秋天,社員們又會自覺地留出一大塊公糧,隻是一年比一年曬得仔細,盡量不給老範耍威風的機會。雖然社員們識不了幾個字,沒多少文化,卻懂得交公糧是天經地義的事,是向國家納稅,而不是給老範進貢。所以,我們村的公糧年年照送,社員們穿上新衣服,帶上老婆做的午飯,甩起高手,走起大步,把肩上的楠竹扁擔抖得一跳一跳,好像去相親似的滿臉喜悅。送糧的隊伍雖比不上“揚鞭催馬”那麼熱鬧,倒也一路歡聲笑語。
像穀裏村這樣地處中國行政末梢的山村,除了抬豬、交公糧和賣餘糧之外,再也拿不出更多的東西來奉獻給國家。因為奉獻太少,社員們都很不好意思,從來不敢跟幹部提要求,有時跑到公社去開證明,說話都不敢高聲。但是,如果某個幹部欺負或者瞧不起他們了,他們就在茶餘酒後撇著嘴說:“幹部有什麼了不起,都是我們供養的。”他們有他們的邏輯,逼急了,就認為天下所有幹部吃的都是該村的糧食,嚼的都是該村的豬肉,骨子裏明顯鄙視那些“十指不沾泥”者。社員們敢有這麼一點點“豪言壯語”,除了靠酒氣壯膽,心裏也有一份納了實物稅的踏實。後來,我因為讀書當上了幹部,就覺得自己是他們供養的,每次回村都臉熱心跳,滿腔的愧疚,隻能多帶香煙,就像當年隊長討好老範那樣討好他們,一隻手給他們遞煙,另一隻手迅速按下打火機,替他們把香煙燒燃。而每一次在城市的糧店裏買米,我都會想: 這些米是不是來自我的家鄉?因此,我對糧食加倍珍惜,絕不讓一粒米從嘴巴掉下去。
現在,我們村在政府的關懷下既通了公路,又通了電,還通了自來水,拖拉機、汽車可以直接開到家門口。前兩年,國家又把農民上交公糧的任務全免。村民們看著筆直的大道感歎:“又不用交公糧了,修這麼好的路來運什麼?”看到幹部,他們的目光開始躲閃,再也找不出鄙視的理由。當他們一旦失去責任,就像跟組織失去聯係那麼心虛。盡管他們還有生活的負擔,也有一些想不到的困難,但是他們一點兒也不責怪幹部。他們硬是想不清楚,已經不用交公糧了,為什麼還不快點兒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