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穀裏想師專(1 / 2)

1982年夏天,當我走出天峨中學高考考場的時候,我便隱約地感到: 我要告別這個地方了。十年來老師們在我腦海留下的文字和道理,一瞬間蕩然無存。我突然聞到了玉米和稻穀的芳香,山穀中的草浪,樹尖上的風聲,高坡上父母尖厲的呼喊撲麵而來。我顧不上和同學們談談理想,談談未來,便卷上包袱回到生我養我的穀裏,也就從縣城往大山的深處走上三十多公裏。我從一個看得到汽車和白房子的天上,回到滿眼都是青草和樹木的人間。

那年我十六歲,剃了一個光亮的頭,目的是為缺水的山區再節約一點兒水,也是為了下定決心做個農民。每天在農作物裏穿行,用我稚嫩的身體適應鄉村的一切農活。

從六歲開始我就到鄰村讀書,一直讀完高中,我都沒有幹過什麼農活,所以這個暑期對於我來說,是一個前所未有的考驗。7月的太陽在一天裏把我曬黑。我的肩膀留下農具和糧食的重量。學校裏養成的午睡習慣,時時把我帶到田邊地頭,帶到滿耳都是風聲的山坡上和青岡樹下。父母的罵聲從田裏隱約傳來,他們勇敢而堅決地告訴我,如果接不到入學通知書,我就得學會做一個農民,就不能在勞動的時刻跑到樹下去睡午覺。他們認為在中午能夠發出均勻的鼾聲的人,一定是幹部。而我,一個快要當農民的人,為什麼還不從這種幻想中掙紮出來?

但是我仍然在父母的罵聲中入睡,螞蟻和蚊蟲不時爬上我的臉頰,把我從夢幻中帶回現實。我拍掉螞蟻從樹下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看見耘田的父母已經往前移動了好幾十米,他們像兩棵經風雨未見世麵的樹,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腳下。我的心裏一陣愧疚,覺得這時的我,睡午覺的我就像一個寄生蟲,正在剝削我的父母。腦子裏頓時想起了我伯父的一句教導:“父望子成龍,子望父成馬。”我想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做一個農民吧,也許這樣,我的父母還能少挑一擔水,少耘一分田,才會感受到生我這樣一個兒子的價值。父母說你有這個想法真是太好了。他們的臉上掛著1949年的表情,好像我一回家勞動,他們就像解放了似的,他們就從此不艱難困苦似的。

但是我的夢想還沒有徹底地消失,在勞累的時候,在看不到電影,看不到電燈的時候,不時地想如果這時能接到入學通知書該多好。鄰村的夥伴們陸陸續地都上學了,我卻沒有一點兒消息。我的目光越過山梁,一次次到達縣城,消息還是不來。比我著急的是我的母親,她催促我上路,要我到學校去問一問。我拿著母親賣木耳的錢,去了一趟縣城,但我不敢去問老師,害怕老師的一句話破滅我的夢想。在縣城住了一天,我又回到家鄉。我對著我的父母、姐夫、大哥和滿哥們搖搖頭,說趕快給我介紹一個對象吧,從此以後,我就要生活在你們的周圍,天天和你們為了一丁點兒的利益而吵架。他們說這樣也好。在他們磨動的嘴巴裏,已經飄蕩著我結婚時的酒香。

但是,我沒有讓他們的這個陰謀得逞。我坐在門前的曬樓上開始遙想河池師專,就像一個患了單相思的人,天天想著他心愛的姑娘。在我高考的誌願裏,最高要求就是河池師專。那時我們幾個同學定下一個誓言: 中專不離地區,師專不離宜州,大學不離廣西。原因是我們的家裏太窮,沒有更多的錢讓我們做路費,隻要學曆一樣,我們就選擇最近的。而我的成績也充其量是一個中專的水平,師專是想自欺欺人一下。我坐在門前的曬樓上一個傍晚又一個傍晚,我想誰能把我從勞動中解放出來呢?誰能把我從勞動中解放出來,誰就是神話,誰就是救星。而我就是一個運氣特別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