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條烏黑的發辮照耀下長大。那時候山區到處都飄蕩著李玉和、李鐵梅的歌聲,一部叫《紅燈記》的電影走村串寨,喧鬧了漆黑的夜晚。電影裏的唱詞有時也掛在我的嘴邊,成為我的安慰,比如: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作為一個窮孩子,那時候我感到自豪。
我對異性的羨慕是從李鐵梅的辮子開始的。對於一個鄉村少年來說,什麼高鼻梁、雙眼皮,什麼曲線美都無足輕重,因為少年蒙昧,還未到妄想時期,其他不敢奢望,但對常在眼前晃動的發辮深有感觸。山區的生活苦,女孩和婦人的發辮大都稀黃,所以李鐵梅的發辮一枝獨秀,成為許多孩童的幻想。
電影之後,一些縣城的演員也開始進入山區,他們打快板、跳集體舞,也演《白毛女》、《紅燈記》。那個演白毛女又演李鐵梅的女演員,白天一頭短發,晚上她在馬燈的照耀下,一會兒白發披肩一會兒又黑辮甩動。幾個夜晚的觀察之後,我才知道她的白發由白麻做成,她的黑辮由馬尾編織。山區養育了不少的馱馬,烏黑的馬尾隨處可見,我心中聖潔的幻想像一隻瓷碗當啷落地,不知道電影裏李鐵梅的發辮是不是也是假的?
帶著一絲失落,我進入了一個叫田坎上附屬初中的地方讀書。一個遠村的女孩坐在我的桌前,拖著一根貨真價實的烏黑的長辮發奮學習。晚自習,常常是各人麵前點一盞煤油燈,在女孩不經意的活動中,長辮飛起來,有時讓我桌上的油燈燒出一串喳喳的聲響。女孩除了學習,還要為家人趕製布鞋。她每做完一雙布鞋,常常要放在教室的窗台上曬一天,然後再收進木箱。一個風清月白之夜,女孩晾曬的布鞋忘了收拾。我和我同桌的豐徹夜不眠,悄悄地爬起來,遠遠地看月光照耀下的那雙鞋子,都希望能穿上它,但我們誰也不敢說出口。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眠,想那雙布鞋一定被露水打濕了。但我們隻能遙望,不敢把那雙布鞋收進宿舍。當時,我們還不敢做這樣的好人好事。
女孩沒有考取高中。在山區務農的日子裏,女孩覺得那根長辮有礙於勞動,便剪掉了。她曾對人說,剪掉了辮子好背背簍。因為中考的這把剪刀,我們班四十五位同學,有四十位像女孩的發辮被“哢嚓”了,她們像鐮刀下遍地倒伏的茅草,斷了求學的前程。
山區的生活畢竟一天天好了起來,許多女孩烏黑的發辮像飽滿的情感遍地生長。在城市你常常看見公雞頭、獅子頭,但你卻看不到那種長長的烏黑的發辮,它似乎是一種特產,生在山區,就像我們的環境,城市已經愈來愈荒蕪,唯有山區還看得見茂林修竹。
二十年後我才知道那個演李鐵梅的人名叫劉長瑜,看上去她顯得還不是很老,歌聲依然動聽。但她絕不是電影上的李鐵梅,因為她留著齊耳的短發,沒有那根長辮子。她和那些縣城的演員一樣,欺騙了一個山區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