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我的啟蒙老師,遠不比汪曾祺寫沈從文那般誘人。對於未名之人,文章從來吝嗇。羅建龍老師雖有二三件可書之事,卻因地域限製,生命短暫,門下又無高徒,因而無人曉得。
我六歲進學堂,先生已經不再叫先生,手裏既無戒尺,頭上也不拖辮子,更沒有之乎者也的迂相。老師二十出頭,像個大孩子,眼睛卻是錐人得很。父親求他收我,老師說太小,不收。父親說娃雖小點兒,但在家除玩泥巴,便無事可做,能學唱到一首歌就行。老師說既然你肯出學費,那就收下。這樣,我這個小小的塊頭,便被擺在教室的最前排,成為學生。父親轉身欲走,被我死死地牽住。老師說你娃臉皮薄,你就陪他一個早上。父親從未進過學堂,陪我的這個早上,是父親唯一的一次聽課。
學校不遠處,是一池水塘,夏日我們常去玩水。老師抓住我們之後,便讓我們站在講台前示眾。全班同學的眼睛一律挑剔著我們。我衣著的破爛,頸上的黑垢,都被同學看得真切,成為他們日後的笑料。班上幾個漂亮的女同學也放肆地鄙視我們,我們心裏便直恨老師惡毒。到我讀了三年級,老師被水淹死,我才理解他的這番良心。
在他手下,沒有絕對的自由。每天都布置作業,規定背書任務,要是不做作業,不背書,就必須要你硬坐在教室裏,老師拿一本書在門口陪著。如果稍有偷看的舉動,老師那帶刺的目光便朝我們射來。老師盡管低頭讀他的書,但我們無時不感到他眼睛的存在。有時天黑了才給回家,我們邊走邊罵,說老師不是東西。但這樣幾個夜晚之後,我們才知道老師一直跟在我們身後,默默地護送我們回家。
逃學僅有一次,村上來了耍猴的,看了大半天,才記得忘了上學。老師突然到來,襲擊我們,叫我們站在各自家長麵前,說一聲:“爹,我錯了。”父親向來惡,不曾有半點兒與兒女溝通感情的想法,我也就從來沒有正經跟父親說過話。當著老師與眾家長的麵,說出這四個字,實在太難。別的同學都說了,幾雙眼睛在等我,我哭泣著結結巴巴地說了四遍,才說清楚。說完之後,我斷住哭聲,像是卸下一副擔子,突然成了大人。後來我漸漸有了點兒膽量,敢在課堂上讀書,回答問題,似乎和老師強迫我做的這一著有關。
老師要結婚,調到一個靠河的小鎮。他走的時候,我家正賣了頭豬。老師找我父親商量,借了四十元錢。我原以為老師是什麼都懂,什麼都有,哪知道他竟也缺錢。
1974年樹芽還淺的時候,傳來了老師死亡的消息。老師為了吃魚,淹死在河裏。當時我想老師死得很不崇高,隻能在心裏默默地紀念。但多少年之後,特別是文壇都熙攘著寫生存狀態的今天,我才知道老師是多麼需要吃魚。那一年,我正讀三年級,開始學習作文,已能悟出嚴厲的貴重。清明節裏,山區到處飄蕩著白紙,大人們都去上墳,我們幾個同學偷偷地撕下作業本,疊出幾隻紙船,躲在學校牆根,朝著老師死的那個方向燒。老師死在水裏,我們用紙船去告慰他。
漸漸地,我已經隱約地感覺到鄉村的孩子猶如路邊的小草,自生自滅,絕沒有城市裏孩子的福氣,有人一路看管栽培著,直到走進工作的大門。事實證明,在農村,像羅老師一樣嚴厲要求學生的老師愈來愈少,很多聰穎的鄉村孩子被淹沒了。我能和少數山裏孩子破例地走出山鄉,每一步都走得極險,倘若錯走一步,便不再有我的今天。小時候懵懂,並不介意,現在回頭,卻驚出陣陣冷汗。我想人之初,能得一位嚴師教誨,該是多麼幸運。
紙船燒了幾個清明,我便外出讀書。清明裏,或在學堂或在單位,絕少有機會回我的母校。十五年之後,我終於混出個人模狗樣,能在清明回家祭祖。我突然記起我的老師來,我看見牆根下那塊燒黑的印記,眼前便有了老師的音容笑貌。我久違了我的老師,心中的一片純淨,已讓塵世的瑣碎奪去。我仰天長歎,頭上正飄著一朵白雲,形如帆船,朝著老師走的那個方向駛去。真是天解人意,十幾年來,同學們像灑出去的豆子,各自為生計忙碌,何曾想到過早逝的老師?是冥冥上蒼,填補了我們的疏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