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小說的幾種解釋(2 / 3)

這則新聞說1988年,一位流亡國外的伊朗人納塞裏打算途經法國到英國,再從英國去比利時。當他抵達巴黎戴高樂機場時,發現能證明自己難民身份的文件和護照丟失了。他不得不滯留在候機廳,等待自己的身份被確認。比利時有關部門表示他們的文件足以證明納塞裏的難民身份,但必須要納塞裏親自到比利時領取文件。而法國邊檢卻因為納塞裏沒有護照和身份證明無法讓他入境。納塞裏出不來、回不去,不得不待在戴高樂機場,一待就是七年。想象的荒謬竟然被生活證實!可惜小說無力,不能製止荒謬的事件發生。難怪納博科夫要說:“文學創作的目的隻是自娛和娛人,是為了展示人類想象和創作的魔力,而並非是為了自以為是地改造社會。”

想象比道路還長

十三年前,我在一家報社上班,隻有主任的電話機可以打長途。編輯們都想占小便宜,可主任的電話機是鎖著的,盡管我們用兩個手指同時按免提鍵和“米”字鍵,能打長途的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零點幾。一天,有位編輯把她桌上的電話機拿過來,拔掉主任電話機的入線,直接插到她的電話機上打了起來。我頓時驚得目瞪口呆。一個沒有想象力的人隻會在電話機的鍵盤上打主意,而一個有想象力的人竟然把鎖住的電話整個換掉。這正如中國古代思想家莊子所說:“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意思是偷鉤子的人被殺了,而偷竊一個國家的人卻得以封侯。好的作家必須有把整個電話換掉的想象力,而不僅僅是偷竊一個鉤子。

美國“911”事件像一盆冷水迎麵潑來,讓我們這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看到了恐怖分子的想象力,因為他們在沒有炮彈的時候,竟然把飛機當成了炮彈。而在第二次“伊拉克戰爭”中,我們又看到了美軍的想象力,他們把通緝犯印到撲克上,讓士兵們的休閑娛樂也變成了工作。小說家們經常抱怨讀者越來越少,但是不是也應該反省一下我們的想象力?當生活不斷地超出想象,而小說卻總是沒有驚奇的時候,誰還願意浪費時間閱讀小說?作家卡夫卡在小說《變形記》裏有想象力把人變成甲蟲;中國十六世紀的小說家吳承恩在長篇小說《西遊記》裏,有想象力讓孫悟空一個筋鬥飛越十萬八千裏,他可以上天可以入地,還可以鑽入妖魔的腸胃。我必須真實地承認,想象力曾經是小說吸引我的原因之一。

1951年法國作家讓·薩特寫出了戲劇《魔鬼與上帝》,主人公格茨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先做惡人,再做善人,最後發現“不再有天國,不再有地獄,隻有人間”。格茨摒棄了世俗的善惡觀念,轉而加入到人的行列中來。這個戲劇公演之後的第二年,意大利作家卡爾唯諾發表了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小說寫了一個叫梅達爾多的中尉在戰場上被炮彈擊中,分成了兩半,先是惡的那半回到家鄉,盡做惡事,鄉親們怨聲載道。後來,善的那一半也回來了,盡做善事,卻同樣遭到了鄉親們的詛咒。一天,善與惡兩半持劍決鬥,鮮血把分開的兩半重新黏合成一個完整的梅達爾多。這個在惡與善之間徘徊的主題,被兩個作家在相差不到一年的時間裏描寫,卻絲毫沒給我雷同、抄襲的感覺。原因就是後來者卡爾唯諾有巨大的想象才能,他用變異、誇張的手法完成了薩特完成的主題。

我的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寫了聾、啞、瞎三人,組成一個“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的家庭故事,能把這三個人放到一個家庭裏,是需要想象力的。因此,這個小說在中國獲得了好評。但是有一天,我看到了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傳記,說他小時候為了跟瞎了的祖父共同讀完一封信,要不停地在祖父手心寫下認不得的字。我為這樣的細節沒出現在小說裏而自責,終於明白想象比任何道路都長。鄉村成長的背景,年少時對遠方的強烈渴望,使我的想象力變得貪婪。我的中篇小說《目光愈拉愈長》寫兒子失蹤之後,母親劉井的目光竟然可以穿越山梁、天空,到達城市,看見兒子穿著一件潔白的襯衣,坐在一張餐桌前吃著雪白的米飯。法國作家米蘭·昆德拉在《雅克和他的主人》中寫道,當雅克和主人不知走向何方時,雅克說朝前走。主人說朝前走是往何處走?雅克說前麵就是任何地方!我以為,這就是小說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