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訴與聆聽
我出生在中國南方的一個小山村,村莊裏發生的事就像一部部小說,甚至像今天報紙上的“連載”,張家、李家的事,包括偷情,一天一變,大都公開透明,連黃毛小兒都擁有知情權。而村民的吵架,仿佛電視劇的台詞,隻要你稍微豎起耳朵,不用天線就能收聽或者觀賞。這種高度透明,讓我過早地知道為人的艱難,人情的險惡……星期天,我常扯著母親的褲腳趕集。她一邊走一邊傾訴,把不敢示人的委屈和怨言一並倒出來。長長的山路上隻有我一個聽眾,有時聽著走著我竟然睡著了,稀裏糊塗地走了十幾步,在即將跌倒時一激靈醒來,發現母親還在滔滔不絕,頓時覺得對不起她,於是,又張起耳朵聽,爭取不漏掉一個字。
這種傾訴與聆聽的關係,深刻影響我對小說的理解。我以為小說就是釋放自己的懊悔和積怨,傾吐自己的秘密,以博取別人的同情。我的長篇小說《後悔錄》,就寫了一個傾訴者曾廣賢,他在沒有聽眾的情況下,花錢請按摩女聽他講自己的“後悔”。他講得投入動情,而按摩女的心思卻在“計時收費”,好像曾廣賢隻是為了傾訴而傾訴,並不在乎聽者的態度。後來,他又把自己的講述轉移到父親床前,沒想到他的“後悔”竟然讓十三年來沒有知覺的父親流出了眼淚。潛意識裏,我把讀者當成了按摩女和植物人,自信我的小說就是木頭看了也會感動。早在寫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時,我就開始處理傾訴與聆聽的關係,瞎父王老炳叫聾兒王家寬買長方形的、能在身上摩擦的肥皂,結果王家寬卻買回了一塊毛巾。看上去,這像是讀者對小說的誤讀,也像是兒子挑戰父親,再追問下去,恐怕就是我在調侃母親了,因為她當年的講述也曾被我誤解和歪曲。然而,再仔細一想,我又何止是在調侃母親?今天有太多的講述被誤讀和被忽略,比如成堆的小說有多少讀者?會場裏又有多少人在認真聆聽領導的發言?有人說MP3的熱賣和短信的狂增,原因就是我們說空話的會議太多,聽者不得不用聽音樂和發短信打發時間。盡管傾訴與聆聽的關係如此緊張,但我還是懷抱幻想,就像啞巴蔡玉珍被人欺負之後用動作告訴聾子王家寬,王家寬再轉告瞎子父親那樣,他們畢竟溝通了,盡管艱難。如果說聾、啞、瞎三人的溝通是對現實的隱喻,那我還不如說是隱喻寫作與閱讀。即使讀者閉上了眼睛、關閉了耳朵,但作家卻不能把自己變成啞巴,他要滔滔不絕地寫,讓讀者的眼睛和耳朵重新打開。
現實比小說荒謬
錢鍾書在一篇文章裏說,最好不要讓孩子看太多的童話,因為童話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正義一定戰勝邪惡。但是,等孩子們長大了,他們就會發現社會根本不是童話,惡意有時候會收獲善良,而善心卻難免會遭遇惡報。這種錯位,仿佛電腦搭錯了線,雞蛋裏長出了骨頭,美女偏偏嫁了個醜男。現實是沒有邏輯的。當童話的邏輯碰上了現實的沒有邏輯,那我就會感到措手不及。
美國商家在“911”事件之後推出“鋼板地下室”,隻要裝上這種鋼製的地下室,如果再遇到恐怖襲擊,購買者就可以躲在裏麵生活兩到三天,等待救援。這則新聞讓我想起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小說《地洞》。八十多年前,卡夫卡寫了一隻小動物,因為害怕更大動物的襲擊挖了一個地洞,用盡心機在裏麵設置岔道和逃生之路,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挖好之後,這隻小動物還是不敢住在裏麵,而是躲到洞口對麵的草叢,偷偷觀察什麼樣的動物會來襲擊自己。那隻小動物的恐懼,與今天遭遇了恐怖襲擊之後人們的恐懼是何其相似!現實證明了作家的預言,也不斷地超越作家的想象。與其說作家在現實中發現了荒謬,還不如說是越來越荒謬的現實讓小說不得不荒謬起來。美國作家馬克·吐溫早就發現了生活的荒謬性,他說:“人人都生活在可笑的狀態中,可是人人都不知道這一事實。”
當報紙和電視大規模地展示全世界窮人們的痛苦時,我寫了中篇小說《痛苦比賽》,說一美女征婚,希望嫁給有痛苦的人,於是幾個小夥開始編造、合並痛苦,讓其中一人去應征,仿佛誰擁有痛苦誰就擁有資本。在應征過程中,他們所編造的痛苦被生活一一驗證,最終嚐到了痛苦的滋味。古希臘的悲劇中,俄狄浦斯的女兒說:“我不願忍受兩次苦: 經曆了艱苦,又來敘述一次。”而傳媒為了自己的收視率和銷售量,每天都在上演假惺惺的同情,絲毫不考慮痛者的感受。1999年,我發現了身份跟身體分離的荒謬,寫了中篇小說《不要問我》。大學副教授衛國因酒後失態,被學校處分,提著皮箱南下。火車上,他的皮箱被盜,證件、金錢和物品全部丟失,於是他要在另一個城市不停地證明自己是誰,生活中最需要的東西他都說連同皮箱一起丟了,以至於他的皮箱根本裝不下那麼多東西。沒有人相信他,他不得不背誦自己的簡曆,生怕自己把自己忘記。我以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思考,它至少描述了人類的“自我丟失”。但是小說發表後不久,有位讀者給我寄來了一則新聞,我才驚訝地發現類似的事情早已在生活中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