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文學雜誌,每天都看見新的小說像剛出爐的麵包成堆成堆地擺在眼前。表麵上看,小說還是小說,作家還是作家,但是那些文學雜誌卻不願意在我的手上哪怕是多停留幾分鍾。要想在成堆的小說裏找出一兩篇讓人怦然心動的來,就好像要在雞蛋裏挑骨頭,幾乎沒有。即便是那些被捧得發紫的你不看一看就會有人譏諷你不懂文學的作品,在你慕名拜讀之後,仍然興奮不起來。於是,我開始痛恨小說和痛恨在小說裏混飯吃的自己,對那些仿佛一夜之間跟小說斷絕關係的讀者充滿敬意。我甚至武斷地認為,沒有人讀小說絕對不是讀者的原因,而是因為小說中的魔力正在消失。
我把小說中非常規的東西統統稱為魔力,它是一種鬼魅之氣,是小說的氣質、作家的智慧。愈是有想象力的小說就愈具有魔力,所以我堅信小說肯定不是照搬生活,它必須有過人之處。但是這種想法在寫作過程中慢慢地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幹擾,麵對殘酷的閱讀市場,我和大多數寫作者一樣,常常把大師說的“最大的技巧就是無技巧”當作遮羞布,寫了一堆堆白開水似的小說,還美其名曰“通俗易懂”。這種風氣在讀者們的縱容下泛濫成災。寫作者們勤於字數懶於想象,甚至把小說寫成報告文學或者通訊。讀者和專家以一種絕不妥協的姿態,期待著作家們服務意識的增強,他們隻看那些有益於健康、不傷腦筋的作品。這樣一來,幾分鍾前我還充滿敬意的讀者,現在立即變成了小說平庸化的幫凶。因為我相信有什麼樣的需求就有什麼樣的產品,有什麼樣的讀者群就飼養什麼樣的作家。當專家和讀者都在忙著為那些毫無新意的作品掏錢、發獎金或排名次的時候,你還有什麼理由不遷就他們?
然而,這也許是一種賭氣的說法,對於一個熱愛魔力的寫作者來說,放棄魔力就等於放棄小說。盡管我也曾製造過文字垃圾,但始終沒有放棄過對小說的幻想。
小說的商品化
1993年,我強烈地意識到這個問題。當時炙手可熱的先鋒小說已經逐漸式微,作家們正在適應市場經濟,紛紛以掙稿酬的多少來論英雄。霎時間,小說走下神壇,變得和肥皂一樣普通。這種猝然而至的局麵,衝擊著我對小說的固有看法。“到底用什麼來衡量小說的優劣”成為一個問題折磨著我的內心。說實在的,直到現在我都不情願用版稅的多少來衡量小說的優劣。但是作家們為了版稅變著花樣在媒體上狂炒,圈子裏流行著肉麻的相互吹捧,這使我對文壇上林林總總的定語產生了極端的懷疑。當我從懷疑中抬起頭來的時候,小說的商品化時代已經不容置疑地來到了。於是我在某個下午開始了小說《商品》的寫作。
小說分三部分: A。 工具和原料;B。 作品或者產品;C。 評論或廣告。這其實是一個商品形成的過程,它與一篇小說的生產形成對應。在A部分中,我選擇漢字和愛情故事作為小說的工具和原料;在B部分中,我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我在去麻陽尋找父親的客車上認識一位姑娘,上車的時候我們剛認識,下車的時候我們卻已經有了孩子。這是小說的主體部分,就像從流水線上吐出來的一聽可樂,等待著我怎麼把它賣出去。於是小說有了C部分,那是我把這個小說投給各雜誌社後收到的退稿信。退稿信貌似批評,實際上卻從不同的側麵肯定了這個小說,也就是作者在大言不慚地自我吹噓。為了給自己壯膽,我把最後一封退稿信留給拉美作家卡彭特爾,他說:“寫手: 當小說不再像小說的時候,那就可能成為偉大的作品了,比如像普魯斯特、卡夫卡和喬伊斯那樣……我們的時代任何一部偉大的小說都是讓讀者驚訝‘這不是小說’開始的。”
寫這個小說的時候,我還生活在一個比較偏僻的地區,幾乎不認識任何一位作家或者評論家,周圍的環境就像我的內心一樣封閉。但是我已經強烈地感受到商品時代對小說的猛烈撞擊。我用一個小說的結構來完成自己對生活的感受,這也正暗合當時我的小說從發表到評論都必須由我一個人來完成的悲涼心境。小說並沒有到此為止,我不想隻給它一個空殼,而是在主體部分寫了好些有趣的故事,它告訴讀者伴隨著商品時代的是愛情的快餐。對主體部分故事的認真經營,就像廠家致力於產品的質量,期望能夠擁有更多的客戶。從這個小說開始,我堅信任何奇特的小說都不是憑空捏造的,它發自我們的內心,與生活血肉相連,魔力就蘊藏在我們的生活和內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