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件的組裝(1 / 1)

這是我在中篇小說《沒有語言的生活》中進行的一次嚐試。我對聽不到別人說話這種狀態一直充滿了好奇,想寫一篇這樣的小說: 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個聾子,他一直聽不到別人說話,但是他以他的方式對這個無聲的世界做出解釋和反應。寫了一兩天,我突然覺得這是在步別人的後塵,聾子不知在多少作家的筆下出現過!於是我停下來,開始了近一個星期的反思。有一天,我的腦海裏忽地跳出一個念頭: 為什麼不可以把聾、啞、瞎放到一塊來寫?這個念頭一出現,我的身體立即就有了反應,就像發現新事物或者弄出一個定律來似的興奮不已。我想這種組合還沒有作家幹過吧?

事實上這個小說完全依賴於組裝,它讓我獲得了繼續往下寫的信心。父親的眼睛被馬蜂蜇瞎,兒子天生是個聾子,後來又討了一個啞巴老婆,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懸念。父親在兒子麵前比畫,叫他買一張長方形的能在身上搓洗的肥皂,但是兒子卻買回了一條毛巾。一位美麗的女孩站在王家寬麵前,隻要王家寬說一句她懷上的孩子是他的,就同意嫁給他。可是王家寬卻因為聽不到而失去了機會。這樣的尷尬持續到小說的一半的時候,才慢慢地消失,他們的生活逐步變得和諧起來,最後啞巴利用手勢,聾子利用眼睛,瞎子利用耳朵共同完成了一個案件的敘述,還一起對付了一位貿然的闖入者。三個分散的零件從不同的方向逐漸地組合到一起,直到生下一個孩子。

這個小說後來的遭遇,證實了它的組裝性質。有幾位導演先後對就這個小說的改編感興趣,他們利用這些零件各取所需,組裝出他們需要的主題和故事。後來一位導演把它拍成了《天上的戀人》。我在跟導演們的合作中,既體會到了五馬分屍似的痛苦,也體會了完成一次新組裝的快樂,它使我隱約地感到一種後現代寫作的方法——拚貼,正在漸漸地進入我的寫作,直到在《耳光響亮》裏大規模地出現。評論家對這個小說的不同解讀,也證明了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組裝品。有人說它表現這樣的主題: 他們的身體殘缺了,但是精神卻是健康的;也有人說它寫出了一種看不見、聽不到、說不出的狀態;還有人說他們三個人分別代表了三個器官,他們是三個人也是一個人……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不同的解讀?我想主要是讀者已經把那些零件重新組裝了一次。

有人問我: 是不是在生活中真見到過這麼一種組合?我搖搖頭。他們說那你怎麼會把他們寫得真像那麼回事?這使我想起了卡夫卡的《變形記》,這個小說最令我著迷的是他讓人變成了甲蟲,而不是變成甲蟲之後的故事。我想關鍵是要有第一步的大膽想象,有了這一步,後麵的事就迎刃而解。也許是卡夫卡的這個方法給了我某種暗示,或許是生活刺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