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鬧鍾像蟲子吱吱地叫著,我仰天躺在床上還不太想起來,但是身體裏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催逼,再不起來恐怕就要遲到了。記不清為什麼這麼困倦?隨便伸手一抓就會抓到一大把困倦的理由,比如寫作、打拖拉機、看書、聊天、喝了太多的茶或者咖啡……也曾多次在窗外泛白的時刻想找一個漂亮的借口,就像卡夫卡筆下的那隻由人變成的甲蟲,明知自己已經不可能再爬起來了也還在編造生病的理由,以求保住一份薪水。對於像我這樣沒有巨額遺產繼承,也沒有機緣和膽量下海撈上一把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來說,薪水還是生活的重要保障,所以我必須在繞梁不絕的鬧鍾聲裏迅速地爬起來。
起床之後的第一樁事就是跑步。馬路上汽車排出了太多的尾氣,我隻好買了一台跑步機擺放在陽台上,每天跑上三十分鍾。這三十分鍾是我身體能夠保持正常運轉的保證。我出生於1966年,那時的祖國還不像現在這麼豐衣足食,每天都有牛奶喝。由於童年的吃不飽和吃不好,使我的身體和大多數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樣,底子非常薄弱,以至於一不小心就感冒,連續加班會感到胸悶,因此跑步就成為我每天的必須。跑完步之後,我和所有不一定是六十年代出生的人一樣刷牙、洗臉、穿衣服、吃早餐、上班、工作。工作間隙會上一兩次廁所,會接一個兩個電話,但是電話裏談論的話題已經隨著年齡的增長,變得愈來愈嚴肅愈來愈實際。這樣很快就到了中午,在食堂或者快餐店隨便填飽了肚子,倒在床上睡一個午覺,補充一下體力,又開始了下午的工作。運氣好的話,晚上會有人叫上撮一頓,為了活躍飯桌上的氣氛,拚命地在記憶裏搜尋那些從別的餐桌上聽來的笑話,然後倒賣出來以此證明自己的見多識廣知識淵博。難免有無話可說的時候,那就喝喝酒,說說閑話,鬧騰一陣回到家,象征性地過問一下孩子的作業,想想自己還有好多事沒做,於是心情就煩亂起來,伏在書桌上趕快補救,後悔自己在餐桌上浪費了許多時間。如果沒有什麼急事就拿起書或者報紙或者打開電視,了解一下全世界信息,有時候也找幾個好影碟看看,必要的時候給遠方的文友發一兩個電子郵件。科學家告訴我,三十歲以後,人的身體和記憶都在往下走。出於對這一論斷和事實的擔心,每晚睡覺前我都喝一杯牛奶,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彌補過去喝不上牛奶的不足,使自己的記憶不至於衰退得那麼快。如果晚上照照鏡子,就會發現些許白發已經爬上額頭。這就是“六十年代”嗎?好多人都說他們還嫩著呢。
不能說一天就這麼結束了。有些人睡下之後還會做一兩個美夢。我在夢中飛了起來,看見1966年春天的某個下午,四十六歲的母親把我艱難地生了下來。這是她的最後一次生育,也是她生下的唯一一個男孩。喜悅掛在她疲倦的臉上,親人們奔走相告。我的二姨媽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整整一夜沒有入眠。她在深夜裏不停地對表哥說這下好了,這下可好了,高興的程度不亞於摸到了大獎。如果姨媽還能夠看到這個如此令她興奮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的生活,不知道她會不會為當年的興奮而後悔?
錦書誰寄
人是懷舊的動物,什麼消失了就懷念什麼,什麼消失得越快便懷念得越迅速。比如我就懷念過麥芽糖、彈弓、軍衣、氣槍、鞭炮、壓歲錢、愛情以及白日夢……不要傷感,因為這種懷念是明擺著的,隻要生活在時間的鏈條裏,誰都逃不過去。但有些懷念卻在悄悄地孕育,即使對象還沒有完全消失,卻已經讓我懷念了。
書信,正是這麼一種值得懷念的對象。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在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每個星期,郵遞員都會把一遝報紙送到我就讀的洞裏村小學,帥氣的老師在接過報紙後,常常要舉起來狠狠地抖幾下,一些信件和包裹單便從縫隙裏掉下來。那大都是寄給他的,來自外鄉、外縣。如果他吹口哨了,我們就知道信是他女朋友寄來的;如果他板起麵孔訓人,那就很可能是他的家裏要他寄錢。總之,反正,從報紙裏掉下的信經常會影響老師的表情,卻與我百分之百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