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一口巨大的箱子,我來到了珠海。
碼頭,一艘戰艦迎接我,似乎要去打仗。小心地上了戰艦,發現甲板上有四門大炮,分別指向前後。進了艦艙,都是熟悉的麵孔,是一群平時隻打嘴巴仗的作家。他們來這裏幹什麼?我為什麼要來這裏?正在納悶,有人擺上撲克,愛打牌的都圍上來。茶幾不時搖晃,周圍的身體忽左忽右。戰艦起航了。圍觀者三三兩兩地出去,整個休息室隻剩下打牌的。牌桌上明爭暗鬥。心想,這船不會是去黃岩島吧?
船的速度比思想還快,隻眨眼工夫就鑽進了萬山群島,停靠在桂山碼頭。拖著箱子出來,發現天海一片湛藍,波浪輕晃,戰艦小得像一隻搖籃,人小得像隻螞蟻,箱子被螞蟻提著。即便是桂山這麼大的島,也像是擱在汪洋中的一塊糖,給人以隨時都可能被融化的錯覺。海太平了,海太寬了,如果沒有類似於桂山這樣的島嶼,我不僅沒有方向,甚至連整個人生都會迷茫。糊裏糊塗吃了一頓海鮮,又提著箱子上船,往下一個島行去。
在甲板上看海,除了藍還是藍,藍得都有點不太真實。想想陸地上酸澀的空氣、混濁的汙水、地溝油、有毒膠囊和三聚氫胺奶,立刻就覺得自己來對了,應該在這裏待上一輩子。風徐徐掃在臉上,每一口都舍不得放棄。海上有這麼好的空氣,難怪“1900”不願意上岸。“1900”是電影《海上鋼琴師》的男主角,他一出生就被遺棄在船上,由燒爐工收養。他無師自通,練成一名鋼琴師,盡管有初戀情人的誘惑,有經紀人到岸上去彈琴的煽動,但他對紅塵俗世深懷戒意,寧肯死在船上也不敢踏上陸地半步。想著想著,在夢裏睡去。醒來時,又到了一座島,不知道它的名字,反正是萬山群島中的一座。大家坐下來,人影浮動,有東北的、上海的、貴州的、湖南的、江蘇的和北京的……
糊裏糊塗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上船。中午,到了一個叫東澳島的地方。田瑛說去年此時,他在這裏協商筆會,忽然接到我的電話,便約定今年必須來。我不記得打過電話,更不相信這種巧合。於是,堅信我在夢裏。但田瑛的聲音那麼真切,並伴之以魚的美味。在喋喋不休的勸酒聲中,我躺到一棵樹下。樹冠如蓋,遮住陽光。涼風吹來草香。這麼躺了一會,屋裏的人都出來了。他們在陽光的直射下紅光滿麵,相互攙扶,走下長長的台階。一個叫朱燕玲的女子忽然一閃,腳崴了一下。我聽到她在責怪,說是我勸她喝多了。我勸過她嗎?怎麼不記得了?
一群人看過燈塔,陸陸續續地走到一處小海灘,彎腰撿宋朝的瓷片。有人撿到了,驚呼。有人沒撿到,就爬到礁石上拍照。我在一把躺椅上打盹,獨享陽光和海風,聽時間靜靜流淌。多少年了,我總是從電腦外殼的老化來判斷時間的流逝,感知季節的更替,舍不得花時間到大自然裏呼吸、聆聽。來了東澳島,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真閑啊,這一刻,把平時的工作、合同、應酬、牢騷、甚至感情都放下,像局外人那樣打量著大海,身心徹底地鬆弛,更像勒·克萊齊奧筆下的“自然人”,慢慢地變成了植物或地衣。旁邊,一個作家的聲音時斷時續。他怎麼也會在我夢裏?撿瓷片的人回來了,我跟著他們一起去另一處海灘。這處海灘較大,有人在遊泳。山崖邊正在建房子。帶路的說那是正在建設中的休閑度假賓館。說話間,五星級賓館拔地而起,燈火璀璨,木廊石階曆曆在目。是幻覺或是穿越?
萬山群島共有一百五十多個島嶼,像上帝撒在海上的豆子,這裏一顆那裏一粒。我在高密度的島嶼之間穿行,已經忘卻日子。記不得是哪一天,我來到某個島上的浮石灘,灘上全是圓鼓隆咚的巨石,像大型動物的蛋那樣摞在一起,一大片。無法想象它是怎麼形成的?是誰把它們搬到這裏來?坐在那些石頭上,臀部一直有麻酥酥的感覺,生怕會從石蛋裏孵出怪物來擾亂地球。但是,空氣仍然是好得不行,舍不得馬上離開,冒著孵出怪物的風險也要在那裏坐上好長一段時間。海浪輕擊石岸,卷起細白的雪花。濤聲時強時弱,把耳朵拍得十分舒爽。記不清怎麼離開,又怎麼鑽進了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是原來的軍事基地,現在開放了。在隧道裏走著走著,就走到了外伶仃島……
醒來時,我躺在自家的別墅裏。推開窗,外麵就是大海,就是一片平展展的水做的土地。濤聲陣陣,海天一色。跑馬溜溜的海上,一朵溜溜的雲。我被幹淨包圍,被悠閑包圍,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福感包圍。記不得什麼時候住進來的?怎麼會有這麼一棟別墅?正想著,有人拍門,說出發了。一擊腦袋,才知道還在島上,但已經把夢做回家裏了。如此錯亂的邏輯,隻會發生在夢裏,隻會發生在纖塵不染的島上。我拎著箱子出門,真不願意離開。
多少天之後,我跟夫人說自己夢遊了一次萬山群島。她說你真的去過,不信看看你的微博。上網一查,微博上有我躺在島上的鐵證。原來美的地方都像夢境,差的地方才叫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