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野生詞語立傳(1 / 2)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當代小說頻繁出現場景雷同的現象,作品中的主人翁大都穿梭於咖啡館、五星級飯店、迪廳或者豪華公寓,盡管如此,我對小說還沒有失望,因為場景隻是一個展示的舞台,核心應該是舞台上的表演。慢慢地,小說雷同的不僅僅是場景了,而是主題、故事和人物,好多新作都有似曾相識之感,就是到了這步田地,我對小說仍然充滿期待,因為還有一些作家保留了小說的味道,至少某些表達的方式值得尊敬。但是,當小說創作的最小單位——詞語,也大麵積地在作家之間雷同的時候,我終於為語言的貧乏而感到害怕,相當思念長篇小說《馬橋詞典》。

字典或詞典,常常是鄉村孩童的第一本課外讀物,也是我們的文字“聖經”。阿城在小說《孩子王》裏就把字典當成主要道具,老師跟學生的賭注是一本字典,而擁有字典的人就等於擁有知識,擁有進入文明社會的通行證。在沒有掌握更多的文字之前,我像文盲的父親撿起報紙碎片那樣崇拜字典,並在汲取知識的過程中努力使自己的文字合法,盡量爭取讀音準確,最終成為“字典”的合格公民。所以,當韓少功的“詞典小說”發表時,我的第一驚訝是他的結構,羨慕甚至嫉妒他找到了小說不朽的外套。這是“一個人的詞典”,跟我們通行的普通話不同,是一片獨立的語言森林。不敢說韓少功有跟普通話抗衡的野心,但可以肯定他有搶救和保護野生詞語的善意。如果說福克納和沈從文用風土人情分別塑造了約翰納塔法縣和湘西,那麼韓少功則用一個個詞條砌出了“馬橋”。他把語言從工具一家夥提升為目的,把“人說話”變成了“話說人”,當我們讀完“火焰”、“同鍋”、“飄魂”……這些陌生的詞語之後,才發覺故事有了,人物有了,馬橋從此站起來了。《馬橋詞典》的結構妙就妙在它不僅戲仿了字典,還是一部撲克小說,隨便從哪個詞語開讀,你都不會產生錯亂,甚至有重新剪輯的效果。本應用於開頭的詞條“官道”被作者故意用來壓軸,這是小說的最後一頁,卻是我傷感的開始,如果沒有“官道”,就沒有韓少功的“走進陌生”,就不會有前麵那麼多精彩的詞條。

對於一般寫作者來說,小說有了這麼好的結構基本上可以一勞永逸了,但是韓少功偏不,結構僅僅是張圖紙,他並不因為有了“詞典體”就對人物、故事、語言、細節、煽情等小說要素哪怕偷半點兒懶,而是盡可能地把《馬橋詞典》寫成小說的全能冠軍。寥寥數語他就能勾畫出生動的人物,比如在“不和氣(續)”中對鐵香的描寫:

……她一會兒說自己腰痛,一會兒強調自己近日下不得冷水,一會兒拜托哪個男人去衛生院為她買當歸,甚至在田間裏吆吆喝喝地喊本義回家去煮當歸煮雞蛋,這一切當然足夠讓人們重視她身體正在出現的事態,強調她的性別;也足夠引導男人們的想象和對她的笑嘻嘻的討好。

某個人物在前麵的詞語裏已經被丟掉,但是翻過幾十頁之後他(她)又會出現在新的詞語裏,看似漫不經心、信手拈來,卻埋藏了作者的縝密和細心。夜裏踏到蛇的時候,我“恨不得把雙腳跳到腦袋上去。”當村長被魁元咬掉的耳朵在一隻爛草鞋裏找到之後,“人們鬆弛了的雙腳,可以大大方方朝地上踩去,不擔心踩著什麼珍貴的東西。腳下的土地,重新結實堅硬起來。”如此生動準確,相信韓少功已經盡最大努力用詞語把他描寫的對象牢牢圈住,而且每一個字詞肯定都經由他的五官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