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鄉年鑒2

六 月

榿木岔流——垂釣敘事詩

我們發現小河主幹道的水流很淺,去年鮭鱒魚激起漣漪之處,今年鷸卻隻能在此踉蹌而行。水流也很暖和,我們可以潛入最深的水潭而不會冷得大喊大叫。即使是冷水泳之後,長筒靴穿在腳上的感覺仍像太陽下曬得發燙的瀝青紙。

傍晚的垂釣正如各種征兆顯示的那樣令人大失所望,我們本想釣鮭鱒魚,結果隻釣上來一條白鮭。晚上我們坐在驅蚊煙霧中,商討著次日早上的計劃。我們冒著酷暑走了兩百英裏塵土飛揚的路程,結果看到的隻是令人失望的小溪和彩虹,鮭鱒魚連影子都沒看見。

不過我們回憶起來,這條河是由不少支流組成的。我們曾在上遊的源頭處看到過一個岔口,那裏水流很深,冰冷的泉水從榿木樹形成的圍牆處汩汩地流出,不斷注入狹窄的河道。在如此炎熱的天氣裏,從不虧待自己的鮭鱒魚會怎樣做呢?當然是跟我們一樣,往上遊走。

第二天一大早,當上百隻白喉雀都忘記天氣將不再清涼怡人之時,我下到布滿露珠的河岸,踏入了榿木岔流。一條鮭鱒魚正好逆流而上躍出水麵,我趕緊鬆開魚線,暗自希望魚線能一直都這樣柔軟幹燥,然後用蚊蠅擬餌鉤測量好距離,再以小蟲做餌,把漁線甩向鮭鱒魚最後激起水渦之處向上一英尺的地方。這時候,炎熱天氣下走過的200英裏,惱人的蚊子,令人丟臉的白鮭,所有這一切都被我拋之腦後。鮭鱒魚一口咬住了餌,很快我就聽到它在鋪滿濕榿木樹葉的魚簍底部撲騰。

與此同時,另一條更大的鮭鱒魚從旁邊的水潭中躍出,水潭位於源頭頂部,所謂的“起航處”,在其一頭是密集的榿木。水流中央有一個灌木叢,褐色的根莖被水流衝刷著,搖晃著發出持續的寂靜的笑聲,仿佛在嘲弄著它最外層葉子一英尺以外,上帝或者釣者所放置的用作釣餌的蒼蠅。

我在溪流中間的一塊岩石上坐了抽一支煙的時間,觀察我看中的這條鮭鱒魚從守護它的灌木叢中躍起。這時陽光明媚,我的漁竿和漁線正掛在河岸的榿木上晾曬。為謹慎起見,還是再多等一會兒吧。

那邊的水潭太平靜了,一陣微風吹過,水麵漾起了一片波紋。這會令我馬上將拋入其中的魚餌更加致命。

風來了,它將一隻褐色的蛾從輕笑著的榿木上吹落,掉入水潭中。

準備!我盤起幹燥的漁線,站在溪流中間,漁竿隨時準備拋出。

風來了,小山丘上的山楊輕輕地顫抖,預示著風的來臨。我拋出一半的漁線,輕輕地來回揮動著,靜候把漁線放入水中的那一陣風。當心!隻有一半漁線的距離了。太陽高高地掛在天上,水潭上空任何輕移的影子都會向鮭鱒魚發出預警。就是現在!最後的三碼漁線射出,魚餌優雅地沒入距離晃動的榿木一英尺的地方——魚上鉤了!我費力地把它從遠處的灌木叢中拉了出來。它向下遊衝去,幾分鍾之後,它也開始在漁簍裏撲騰。

我坐在岩石上再次晾曬著漁線,一邊愉快地陷入了沉思,思考著鮭鱒魚和人類的習性。我們人類跟鮭鱒魚是多麼的相似啊:都是時刻準備著,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環境之風從時光的河流中搖落的一切新事物!而當我們發現那誘人的一口中含有漁鉤,我們又是多麼地後悔自己的迫不及待。盡管如此,不管目標本身是否有價值,我認為我們的急迫也有著某種價值。如果一個人、一條鮭鱒魚或者整個世界保持絕對的謹小慎微,那該是多麼的乏味啊!我不久前有沒有說過我“為謹慎起見”而等待?事實並非如此。漁夫唯一謹慎的時候,是為了另一個或許更不可能的機會做準備的時候。

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鮭鱒魚很快將不再躍出水麵。我蹚過齊腰的水潭來到起航處,頭猛地紮進搖曳的榿木樹蔭裏,朝裏邊看去。它果然在叢林中。上遊處有一個炭黑色的洞,其上密密地覆蓋了一層綠色,洞穴深處水流湍急,連蕨類植物也動不了,漁竿就更不用說了。就在那裏,一條大鮭鱒魚懶洋洋地翻過身,將一隻路過的蟲子吸進了嘴裏,魚脊慢慢地從深色的河岸邊擦過。

現在還不是潛進的時機,盡管手上有做餌的幼蟲。可我看到往上20碼的水麵陽光明媚,那是另一片開闊地。順流投放一個假蟲餌?

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但是我必須這麼做。

我退回去,爬上了岸。穿過齊頸的鳳仙花和蕁麻,繞過榿木小樹林,我來到了上遊的開闊地。如小貓小心翼翼唯恐驚擾了陛下洗浴一般,我躡手躡腳地進入這片水域,如岩石般一動不動地站立了五分鍾,靜等著一切平靜下來。與此同時,我拉開漁線,上油,晾幹,在左手上盤了30英尺的漁線,30英尺正好是我與上遊灌木叢入口的距離。

現在就是這個沒多大把握的機會!我向蟲餌吹了一口氣,讓它鼓起來,放入腳下的小溪中,迅速將漁線一圈一圈地鬆開。然後,當漁線剛一伸直,魚餌被吸入灌木叢中的時候,我迅速向下遊走去,眼睛緊緊地盯著黑暗的洞穴,時刻關注著蟲餌的走勢。當它經過一點光斑時,我有一兩個瞬間看到它仍在順暢地遊動。它繞過了彎道。很快地,在我走動所引起的水麵波動暴露我的計謀之前,蟲餌就到達了黑色的水潭。我聽到那條大鮭鱒魚衝過去的聲音,但我卻看不見。我用力一拉竿,開始了人和魚之間的拉鋸戰。

沒有哪個謹慎的人會冒著丟失一美元的魚餌和引線的危險,試圖穿過小溪彎曲處榿木樹幹形成的牙刷形的大缺口,把鮭鱒魚往上遊方向拉。但是,正如我說過的那樣,謹慎的人當不了釣者。漸漸地,我一次又一次小心地解開纏住的漁線,把鮭鱒魚拉到了開闊的水域,並最終放進了魚簍。

我現在必須坦白,這三條鮭鱒魚沒有一條必須砍掉魚頭,身子雙折才能放進貯藏食物的小盒子裏。魚不大,大的是收獲。充實的不是魚簍,而是我的記憶。就像白喉雀一樣,我也忘了榿木岔流的早晨已經逝去了。

七 月

大 領 地

根據縣書記員的記載,我的私有領地麵積為120英畝。但是,縣書記員是個貪睡的家夥,早上9點以前從來沒有翻開過他的記事簿。

我現在要說的正是拂曉時分記事簿上所顯示出來的有爭議的問題。

其實無論有沒有記事簿,對我和我的狗來說,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就是,在拂曉時分,我是自己走過的所有領地唯一的主人。這時候,消失的不僅是邊界,還有被束縛的思想。每個拂曉都熟知不為契約或地圖所知的廣闊區域,而人們以為在沙鄉早已不存在的僻靜之地則向各方延伸,一直延伸到露珠所及的每一個地方。

跟別的大地主一樣,我也有佃戶。他們對交租毫不在意,但對土地使用權很上心。的確,從四月到七月,每個黎明,它們都會互相宣告自己領地的邊界,並且承認我是這片封地的主人,至少依據推論來說是如此。

與你可能會做出的猜想相反,這種每天昭示領地邊界的儀式極為隆重。我不知道是誰最早定下了這些禮儀。七月的淩晨3點30分,我雙手捧著昭示土地所有權的象征—— 一個咖啡壺和一個筆記本,莊嚴地邁出了自己的小木屋。我坐在一張凳子上,麵對著晨星的些微白光。我把咖啡壺放在旁邊,從襯衫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個杯子,但願沒人注意到這個不合禮節的攜帶方式。我拿出表,倒上咖啡,然後把筆記本放到膝上,暗示土地界限宣布儀式可以開始了。

3點35分,最近的一隻原野雀以清亮的男高音,宣布自己擁有北至河堤,南到古馬車道的那片小短葉鬆雜樹林。在聽力所及的範圍內,所有的原野雀一隻接一隻吟唱出各自的領地。它們之間沒有任何的爭端,至少在這個時段沒有。所以我隻是聽著,內心期盼著它們的女伴能愉快地默許維持所有權的原狀。

原野雀還沒有結束其宣告儀式,大榆木樹上的知更鳥就高聲鳴叫,宣布自己擁有冰雹從樹幹上撕裂下來的一根大樹杈,以及它的所有附屬物,這個附屬物指的是樹杈下麵不太寬敞的草坪上的所有蚯蚓。

知更鳥持續的吟唱喚醒了黃鶯,後者向別的黃鶯宣布,榆木上那根下垂的樹枝歸它所有,同時屬於它的還有附近含纖維的乳草莖,花園裏麵所有散落的纖維,以及在其間飛來飛去的專屬權。

我的手表顯示現在已經是3點50分了。山丘上的靛青鳥宣示了對1936年旱災遺留下來的橡樹枯枝,以及附近的各種蟲子和灌木叢的所有權。它沒有明說,但我想它暗示過,自己有權比所有的藍知更鳥以及黎明時分所有的紫露草更藍。

接下來鷦鷯開始歌唱,它在小木屋的屋簷上發現了結孔。另外6隻鷦鷯也出聲了,到處都是一片喧鬧聲。鬆雀、鶇鳥、黃色林鶯、藍知更鳥、綠鵑、紅眼雀、主紅雀,全都加入了歌唱。本想嚴格按照它們歌唱的順序和第一首歌的時長列一份演出名單,我卻猶豫著,搖擺著,最終放棄了這種努力,因為我的雙耳再也分辨不出先後順序。而且,咖啡壺空了,太陽也即將升起。在所有權到期之前,我必須先視察我的領地。

隨意選定一個方向,我和我的狗就出發了。狗對這一切鳥鳴聲毫無興趣,因為對它而言,承租的證明不是唱出來的,而是用氣味標記出來的。它說,任何一堆目不識丁的羽毛都能在樹上發出噪音。它將為我翻譯不知道是哪隻沉默的生物在夏夜用嗅覺寫出的詩歌,詩作者就坐在每首詩的結尾處,如果我們找得到它的話。結果我們找到的作者還真是出乎意外:一隻突然盼望著去往別處的兔子,一隻振翼宣布棄權的鳥鷸,還有一隻因為在草地上弄濕了羽毛而發怒的公雉雞。

偶爾地,我們會發現一隻因夜晚受到襲擊而晚歸的浣熊或水貂。有時候,我們會打斷捕魚的蒼鷺,或者驚擾到緊張地護送孩子前往位於沼澤地多年生植物叢中的庇護所的母林鴛鴦。有時候我們看見鹿飽食苜蓿花、婆婆納和野生萵苣之後,閑逛著回到灌木叢。更多的時候,我們隻能看到,在沾滿露珠的草地上,懶散的馬兒留下的蹄印交織在一起,形成髒兮兮的幾道線狀痕跡。

我現在能感覺到太陽出來了。鳥兒的合唱已經變得時斷時續。

遠處牛鈴的叮當聲顯示,牛群正漫步走向牧場。拖拉機轟鳴著,提醒我鄰居已經開始勞作了。世界開始退縮,又縮回到了縣書記員所知曉的刻薄的範圍。我們轉身回家,準備吃早飯。

大草原的生日

從四月到九月,平均每個星期有10種野生植物在本年度首次開花。六月的時候,一天之內就有多達12種植物結出花蕾。沒有人能注意到所有的周年紀念日,也沒有人能完全忽視它們。任何一個腳踩五月水仙花而不自知的人,都有可能為了八月的豚草花粉而停下腳步。忽略了四月榆樹紅霧的人,可能會因為六月梓樹掉落的花冠而刹車。隻要告訴我一個人注意到的植物的生日,我就能告訴你他的很多相關信息,包括職業、嗜好、花粉症,以及他所接受的生態學教育水平。

每年七月,在駕車往返於我的農場的時候,我總是熱切地觀察著路經的一處鄉村墓地。大草原的生日到了,而在這片墓地的一個角落,則居住著那個曾經的重大事件中幸存的慶賀者。

這是一個普通的墓地,四周種滿了雲杉,常見的粉色花崗石或白色的大理石墓碑點綴其間。每到周日,每塊墓碑前都擺放著尋常紅色或粉色的大竺葵。唯一不同尋常的是,墓地不是方形的而是三角形的。而且,在柵欄的銳角之內,窩藏著19世紀40年代修建墓地時殘存的一塊天然大草原。在此以前,由於遠離鐮刀和除草機,這一碼見方的原始威斯康星遺跡,每到七月就會長出一株齊人高的指向植物或者是龜背芋羅盤草,其上閃爍著茶碟大小的類似向日葵的黃色花朵。

這是公路上這種植物唯一的幸存者,或許也是沙鄉西部唯一留存的一株。如果有1000英畝的羅盤草輕撫野牛的肚皮,看上去會是什麼樣子?這個問題再也沒有辦法回答了,可能甚至都不會有人問這個問題。

我發現今年的羅盤草是7月24日首次開花,比往年晚了一個星期。過去六年間一般都是7月15日首次開花。

8月3日,當我再次經過墓地的時候,柵欄已經被修路工人拆了,羅盤草也給砍掉了。現在很容易預測未來,未來幾年,我的羅盤草會盡力從除草機下長出來,但它會白費力氣,然後會死去。同時死去的還有大草原紀元。

來自公路局的消息說,每年夏天的這三個月,當羅盤草開花的時候,共有10萬輛車途經這條公路。車上至少有10萬人上過曆史課,或許有2.5萬人上過植物學這門課程。然而,我懷疑見過羅盤草的有沒有達到12個人。即使有,恐怕沒有一個人注意過它的死亡。如果我去告訴臨近教堂的牧師,修路工人在他的教區,打著除草的名義銷毀曆史書,他可能會表示驚訝,並且不能理解,一株雜草怎麼可能是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