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當地植物群的葬禮上的一段小插曲,也是世界植物群葬禮上的一段插曲。機械化以後的人類因為清除植物所取得的進步而沾沾自喜。他們忘卻了植物群,卻也隻能無可奈何地終老於此。如果明智的話,也許應該立即禁止真正的植物學和曆史的教學,免得未來的公民在獲知好日子是以犧牲植物群為代價換來的以後受到良心的譴責。
由此看來,農場越好,農場上的植物群越是稀少。我之所以選擇這個農場是因為它不夠好,而且不通公路。的確,我的整個農場位於進步河的回流處。通往農場的路是一條殖民時期的舊馬車道,沒有達到公路的等級,路上沒有鋪碎石,沒有刷洗,也沒用推土機推平。
我的鄰居常常對著縣裏的官員唉聲歎氣,因為他們的籬笆周圍的土地已經連續幾年沒有打理了,他們的沼澤地既沒有築堤壩用以養魚也沒有排水以便耕種。而在垂釣和耕種之間,他們更傾向於垂釣。因此,周末的時候,我的標準生活模式就是住在遠離城鎮的森林地帶,工作日我則盡量置身於大學農場的植物群、大學校園和鄰近的小區。
誠然,兩者都還沒有真正看到眼前的植物,我們也因此麵臨著前麵提及的兩種選擇:要麼確保大眾繼續對植物的狀況視而不見,要麼認真地思考一個問題,即我們究竟能否兼顧社會進步和保護植物。
植物群的萎縮要歸咎於無雜草耕作,植林地放牧以及高等級公路的修建。這些改變是必然的,而其中的任何一種改變肯定會令野生植物可占用麵積驟減。但是,沒有一種改變需要從整個農場、城鎮或郊縣將物種抹殺,或是從抹殺中獲利。每一個農場總有閑置的場所,每一條公路的兩邊都有與之相伴的條狀空地。如果養牛,耕地和割草的時候能避開這些空地,那麼其上完整的本地植物群,加上從外地偷偷引進的一些有趣的物種,就能成為每個公民正常生態環境的組成部分。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群最傑出的保護者對這樣輕而易舉就能帶來好處的事情一無所知,也毫不在意。這個保護者就是裝上了公路柵欄的鐵路。早在大草原開墾之前,就有很多這樣的鐵路柵欄被豎立起來。在這些線形的保護區內沒有炭渣,沒有煤煙,沒有一年一度的大火燒荒。從五月粉色的流星花到十月藍色的孔雀草,大草原植物群依然潑灑著色彩的日曆。我早就盼望著跟某位老於世故的鐵路主管會麵,用物證來證明他的仁慈。我還沒有這麼做,因為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主管。
鐵路部門自然也使用了火焰噴射器和化學噴霧器來清除鐵軌上的雜草,但是,這種必要的清除工作成本太高,不可能延伸到軌道以外。或許,改進的措施很快就將出台。
對我們而言,人類亞種的消失根本就無關痛癢,前提是我們對此一無所知。對我們這些對中國事物的了解僅局限於偶爾吃過的炒麵來說,一個死去的中國人毫無意義。我們隻為我們所知道的而傷心。如果羅盤草隻是某個人從植物學書上看到過的一個名字,戴恩縣西部的羅盤草的消失就不會是他傷心的理由。
當我嚐試移植一株羅盤草到我的農場的時候,我第一次對它的習性有了深入的了解。挖羅盤草就跟挖橡樹幼苗相似。我滿頭大汗地挖掘了半個小時,全身都是泥土和灰塵,卻發現它的根部還在往外延伸,就像一株縱向生長的紅薯。據我所知,羅盤草的根部會徑直穿透基岩。最終,我還是沒能成功地移植羅盤草,但我明白了它是以何種複雜精巧的地下計謀,設法與大草原的幹旱天氣相抗衡。
移植羅盤草不成功,我又試著用種子培植羅盤草。羅盤草的種子大而厚實,吃起來就像葵花子。種子很快就發芽了,但是我等了五年,羅盤草依然是幼苗,沒有生長成花莖。也許羅盤草需要十年的時間才能達到開花的年齡。那麼,我最喜愛的墓地裏的羅盤草有多大歲數呢?它可能比最古老的墓碑更年長,那墓碑可是1850年豎立起來的。或許它還曾目睹過逃亡的黑鷹從麥迪遜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為它就置身於那場著名的行軍路線上。它當然也曾接二連三地目睹了當地的拓荒者的葬禮,看著他們一個又一個地安息於須芒草之下。
我曾經看見一台掘土機在挖掘路邊的溝渠時,切斷了一株羅盤草的紅薯般的根。斷掉的根很快就長出了新葉,最後再次長出了一株花莖。這就解釋了為什麼羅盤草從不侵占新的領地,有時候卻在最近才平整過的路邊出現。顯然,一旦生根,它就能承受除了連續放牧、割草和耕作之外的一切破壞。
為什麼羅盤草會從牧區消失呢?我曾經看見一個農場主趕著一群奶牛進入了一片原始大草原,以前人們隻是偶爾來這裏割野生的幹草。這些奶牛在吃光大草原之上所有別的植物之前,先就把羅盤草啃噬得光禿禿的見了地皮。你可以想象,野牛也曾對羅盤草有著同樣的偏好,但它不會用柵欄將自己整個夏天的啃噬範圍局限在一片草地上。簡言之,野牛的啃噬是間斷的,因此對羅盤草來說尚能忍受。
這是一種天意,它抑製了上千個動植物種類的曆史感,正是這種曆史感令它們相互殘殺,從而造就了現在的世界。同樣的天意現在也開始抑製我們的曆史感。當最後一頭野牛離開威斯康星州的時候,幾乎沒有人為它傷心;當最後一株羅盤草緊隨其後進入了想象中的蔥翠的大草原的時候,同樣也幾乎沒有人為它而感到傷悲。
八 月
青 草 地
有些畫之所以聞名是因為經久不衰,為世世代代的人們所觀賞,而每一代人中總能找到一些善於鑒賞的人。
我知道有一幅正在迅速消失的畫,除了某隻遊蕩的鹿,幾乎沒有人看過這幅畫。那是一條河,是一條揮動畫筆的河。也正是這條河,在我還沒來得及帶著朋友去觀賞它的畫作之前,就把畫從人類的視線中抹去了。從此,這幅畫就隻存在於我的腦海之中。
同別的藝術家一樣,我的河流喜怒無常。你無法預測它什麼時候有作畫的情緒,這種情緒又能持續多久。但是,盛夏的時候,晴好天氣之後,當一個又一個鳥兒的大型白色空中艦隊從頭頂飛過的時候,你不妨漫步走下沙洲,去看看這條河是否已經在作畫了,你會不虛此行。
作畫伊始是在日漸後退的河灘沙地上刷出一條寬闊的淤泥帶,當這條淤泥帶在陽光下慢慢曬幹之時,金翅雀在它的水潭裏沐浴,鹿、鷺、喧鴴、浣熊和烏龜則用足跡給它鑲上了花邊。在這個階段,誰也說不準接下來是否會發生什麼。
但是,當淤泥帶因為上麵的荸薺而變成綠色的時候,我便開始仔細地觀察,因為這預示著河流有了作畫的心情。幾乎一夜之間,荸薺長成了一層厚厚的翠綠濃密的草皮,附近的田鼠再也抵抗不住荸薺的誘惑。它們整體搬遷到了這片青草地,而且顯然每個夜晚都在天鵝絨般的深草地上打滾。一條用田鼠的足跡精心打造的田鼠迷宮,就是田鼠對這片青草地熱情的證明。鹿在青草地上走過來走過去,顯然隻是為了感受腳踩青草地的愉悅。就連整天窩在家裏的鼴鼠也打出了一條從幹燥的沙洲通往荸薺帶的通道,好讓自己可以盡情地在這片翠綠的草地下拱著玩。
在這個階段,數不清的幼苗從綠色的荸薺帶下潮濕而溫暖的沙地上冒出,因為太小,根本無法辨認是何種植物。
要欣賞這幅畫,就得多給河流三個星期獨處的時間。然後找個晴朗的早晨,當太陽剛剛驅散了黎明的霧氣,你再去遊覽沙洲。這時畫家已經打好了底色,並將露珠噴灑其間。荸薺草地比任何時候都綠,上麵閃爍著藍色的溝酸漿、粉色的全葉青蘭和奶白色的慈姑花。
這裏那裏不時可以看見紅花半邊蓮向著天空伸出紅色的長矛。沙洲頂部,紫色的紫苑草和淺粉色的澤蘭在柳樹牆的映襯下亭亭玉立。
如果你像是去一個一生隻能美麗一次的地方那樣,靜悄悄地帶著謙恭而來,你可能會驚擾到一隻狐紅色的鹿,它正靜靜地站在自己那齊膝高的歡樂園中。
不要回來試圖再次欣賞青草地的這幅圖畫,因為畫已經沒了。若不是枯水期把它晾幹了,就是河水上漲,衝刷沙洲,令它還原成潔淨原始的沙地。但是,在你的心裏,你可以掛起這幅畫,盼望著將來的某個夏天,河流會重拾作畫的心情。
九 月
雜樹林中的合唱
到了九月,破曉幾乎已經不再需要鳥兒的幫助了。歌雀可能會漫不經心地唱歌,鳥鷸在飛往白天活動的灌木叢的途中可能會在頭頂嘰嘰地叫,橫斑林梟可能會用最後的一聲啼叫來終止夜間的爭吵,但是很少有別的鳥兒會說話或者歌唱。
正是在某些霧蒙蒙的秋日黎明,你可能會聽到鵪鶉的合唱,但是不是所有這樣的天氣都能聽到。寂靜突然被十幾個女低音給打破,那是鵪鶉們再也抑製不住對即將到來的白天的讚頌。僅僅一兩分鍾之後,歌聲戛然終止,如開始般突兀。
這善於躲藏的鳥兒的歌聲有一種獨特之處。從最高處的枝頭上唱歌的鳥兒,容易被看見,也容易被遺忘,因為它們在明處,所以平凡。人們記住的是那看不見的隱士夜鶇,從無法穿透的陰影中,傾瀉出銀色的和弦;是翱翔藍天的鶴從雲層背後發出的回聲;是草原榛雞從不知道什麼地方發出的咯咯聲;是鵪鶉在寂靜的黎明唱出的《聖母頌》。迄今為止,還沒有哪個博物學者見過這種合唱表演,因為這一群表演者隻待在各自位於草叢中的隱蔽的棲息地。任何靠近它們的嚐試,必然會令它們沉默。
六月裏,完全可以預知的是,當光線達到0.01燭光的亮度,知更鳥就會放聲歌唱。別的歌手的喧鬧聲,也會以可預見的順序緊隨其後。然而,到了秋天,知更鳥卻沉默了,人們完全無法預見合唱是否會出現。我在這些寂靜的早晨所感受到的失望或許表明,期盼的東西比確定能得到的東西更有價值。因為希望聽到鵪鶉的合唱,我好幾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但我認為這很值得。
我的農場在秋天的時候總是有一個或多個合唱團,但是黎明的合唱卻常常很遙遠。我想這是因為合唱團更願意棲息在離狗盡可能遠的地方,因為後者對鵪鶉的興趣比我還強烈。然而,一個十月的黎明,當我坐在屋外火堆旁喝咖啡的時候,一陣合唱從比扔一塊石頭的距離還近的地方傳來。它們就棲息在一片五針鬆的樹林下,可能是為了在厚重的露水中保持幹燥。
我們因為幾乎就在門口的黎明讚歌而深感榮幸。不知道為什麼,從那時起,這些鬆樹上藍色的鬆針變得更藍了,而鬆樹下一地紅色的露莓,也變得更紅了。
十 月
暗 金 色
狩獵分兩種:一種是普通狩獵,一種是捕獵環毛鬆雞。
捕獵環毛鬆雞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普通的捕獵之處,還有一個是亞當斯縣。
在亞當斯縣有兩個捕獵時段:一個是普通的時段,還有一個是落葉鬆變成暗金色的時段。這篇文章是寫給那些不走運的獵人的,因為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曆:子彈打光後,自己隻能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裏,眼睜睜地看著金色的鬆針灑落,而將鬆針碰落下來的帶羽毛的“火箭”卻毫發未損地射入短葉鬆樹林裏。
當第一輪霜降後鳥鷸、狐色帶鵐和燈芯草雀離開了北方,落葉鬆也從綠色變成了黃色。大隊的知更鳥從灌木叢中剝去最後一茬白色的漿果,隻留下光禿禿的枝條,在山坡的映襯下像一片粉色的煙霧。溪邊的榿木樹葉掉光了,露出滿眼的冬青。黑莓灌木發著光,照亮了你搜尋鬆雞的腳步。
獵狗比你更了解鬆雞。你隻要緊跟它的腳步,從它豎起的耳朵細讀微風正在講述的故事,你就能做得很好。獵狗終於停了下來,一動不動,往旁邊一瞥,說:“好了,準備!”問題是,準備打什麼?鳴叫的鳥鷸,還是鬆雞?或者僅僅是隻小白兔?正是在這個不確定之中凝結了捕獵鬆雞的諸多樂趣。一定要弄明白準備打什麼獵物的人適合去捕獵野雞。
打獵具有不同的特點,但是原因卻很微妙,最令人愉快的打獵莫過於偷獵。要想偷獵成功,就得深入無人涉足的荒野,或者是在眾人的鼻子下找一個未被發現的地方。
幾乎沒人知道亞當斯縣有鬆雞出沒,因為人們在駕車經過這裏時,隻會看見一片長滿短葉鬆和胭脂櫟的荒地。這是因為這條公路橫穿幾條西行的小溪,每條小溪都發源於沼澤地,然後一路穿過幹燥貧瘠的沙地,最終彙入河流。自然,向北的公路橫穿了這些沒有沼澤的不毛之地。但是,就在公路的上方,在幹燥的灌木叢的背後,每一條小溪都延伸進了一片開闊的沼澤帶,這裏就是鬆雞的庇護所。
在這裏,十月的時候,我坐在落葉鬆的樹蔭下,聽著獵人們的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向著人滿為患的北方諸縣疾馳而去。我在腦海中描畫著他們跳動的裏程表,緊繃的臉,緊盯著北方地平線的急切的雙眼,我不禁輕笑。聽到他們駛過的噪音,一隻鬆雞拍翅挑釁。我和我的狗注意到了它的方位,狗露齒而笑。我們一致認為,這個家夥需要運動了,我們馬上就會去拜訪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