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鬆不僅生長在沼澤地,在作為邊界線的高地的腳下,泉水噴湧之處,也生長著落葉鬆。每一汪泉水都被苔蘚堵塞,形成了一塊沼澤般的梯田。我把這些梯田叫作懸吊的花園,因為從它們那浸透水分的汙泥裏,毛邊的龍膽伸出了藍寶石般的花朵。這樣一株十月龍膽,襯著落葉鬆的金色,值得讓人停下腳步長時間觀看,即使狗已經在向你示意鬆雞就在前方。
在每一個懸吊的花園和小溪之間,都有一條鹿踩出來的鋪滿苔蘚的小徑,這給獵人追蹤獵物提供了便利,受到驚嚇的鬆雞也可以瞬間跨過小徑。問題在於,鬆雞和獵槍是否能在“瞬間”的分割上達成一致。如果不能,下一隻路過的鹿就會在小徑上發現兩隻空彈殼,而不是鬆雞的羽毛。
沿著小溪逆流而上,我不期而遇來到了一個廢棄的農場。從舊時農田裏長出的短葉鬆幼樹上,我嚐試著解讀,這個運氣不佳的農場主是在多久以前才發現沙地不適宜種植玉米,隻能歸於荒野。對不經意的人而言,短葉鬆的話語有些誇大事實,因為它們每年會在樹枝上長出幾圈年輪,而不是一圈。在封住穀倉的榆樹幼樹上,我找到了更可信的推測時間的依據。農場被廢棄的日子可以追溯到1930年的旱災,因為從那年開始,這個農場便再也沒向外麵供應過牛奶。
我不知道,當農場的收成換不回抵押的物品,由此發出將農場主逐出農場的信號時,這家人在想些什麼。很多想法就像飛過的鬆雞一樣,沒有留下曾經到此的痕跡,但是某些想法卻留下了幾十年不滅的線索。在某個難忘的四月種下了這株丁香花的男人,肯定愉快地想過其後的每年四月開出的花朵。而那個星期一經常用洗衣板洗衣服,把洗衣板都快磨平的女人,肯定盼望過星期一盡快消失。
沉思默想著這些問題,我覺察到狗趴在泉水邊,耐心地指向獵物已經很久了。我走上前去,為自己忽視了它而道歉。一隻鳥鷸在空中嘰嘰喳喳地叫,十月的陽光照耀下,它就像蝙蝠一樣,胸脯一片橙紅色。於是,狩獵開始了。
在這樣的日子裏,一個人很難對鬆雞一心一意,因為讓人分心的事情太多了。我跨過沙地上一條雄鹿踩出的小徑,略微好奇地踏著它的足跡前行。小徑筆直地從一片澤西茶樹叢通向另一片澤西茶樹叢,被啃過的嫩枝表明了雄鹿選擇這條路徑的理由。
這也提醒了我,自己也該吃午飯了。但是,我還沒來得及把午餐從獵物口袋中拿出來,就看見一隻盤旋的鷹,高高地飛向天空,種類有待確認。我等待著,直到它轉彎傾斜飛行,露出紅色的尾巴。
我再次去拿午餐,但卻看見了一棵剝了皮的楊樹。一隻雄鹿在這裏蹭掉了發癢的鹿茸。那是多久以前的事?裸露的樹木已經變成了棕色,我由此得出結論,鹿角肯定已經被蹭幹淨了。
我再次去拿午餐,但是又被打斷了。狗興奮地大叫,沼澤地的灌木叢中發出巨響。一隻雄鹿跳了出來,茸尾上翹,鹿角閃亮,藍色的毛皮柔順亮澤。是了,楊樹說的是實情。
這一次我徑直拿出了午餐,坐下來吃飯。一隻山雀注視著我,不再擔心我會搶它的午餐。它沒有說自己吃什麼,或許是冰涼腫脹的螞蟻蛋,或許是某種別的鳥類食品,相當於我們吃的涼烤鬆雞。
午餐吃完了,我注視著一個短葉鬆幼樹的方陣,它們金色的枝丫似長矛般直指天空。樹下,昨日的鬆針掉落地麵,織成了一張暗金色的地毯。樹頂,明日的萌芽已然成形,並保持著這一姿勢,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起得太早
起得太早是貓頭鷹、星星、大雁和貨運車慣有的弊病。有些獵人為了捕捉大雁而養成同樣的習慣,咖啡壺則因為獵人而早起。奇怪的是,在淩晨某個時間必須早起的眾多生物之中,隻有這極少數有可能發現最令人愉快而又最無用處的早起時間。
獵戶座肯定是早起大軍的啟蒙導師,因為正是它發出了早起的信號。獵戶座剛過天頂,略微偏西之際,就該趕鴨子下水了。
早起者相互間都能相安無事,這或許是因為,和晚起者不同,它們慣於低估自己的成就。 遊曆最廣的獵戶座差不多什麼話都不說。
咖啡壺從第一次使用發出柔和的汩汩聲開始,就對壺裏飲品的價值保持低調。貓頭鷹三個音節長的評論,對夜晚的多起謀殺也隻是輕描淡寫。沙洲上的大雁,在某場聽不見的雁群辯論中,隻是短暫地飛向指定的地點,沒有留下任何它曾經發言的暗示,盡管它有權代表所有遠處的小山和大海發言。
我承認,貨運車對自身的重要性一點兒也不含蓄,但即使是它也有著自己的謙虛,它隻關注自己吵嚷的事務,從來不會喧鬧著進入別人的營地。在貨運車的一心一意之中我體會到了一種深切的安全感。
太早到達沼澤是純聽覺上的一次奇遇。耳朵在夜晚的噪音中隨意漫步,無須手眼的允許,也不受它們的阻礙。當你聽見一隻野鴨用聲音表達出它對湯的熱情時,你可以肆意地描畫浮萍中一群野鴨大吃大喝的場麵。當一隻水鳧尖叫時,你可以假定有一群水鳧而不用擔心這與眼睛看見的不符。當你聽見一群鈴鳧衝向池塘,劃過一條垂直向下的長線,撕裂了絲綢般的夜幕時,你會屏住呼吸。但是除了星星,你什麼也看不見。而在白天,同樣的表演你能看見,還能射擊,如果沒擊中,你便會急急忙忙地給自己找一個沒擊中的理由。白天也不能給你腦海中那幅顫抖的翅膀將蒼穹利落地撕成兩半的畫麵增添任何東西。
當這些禽類無聲地拍打著翅膀,飛向更加寬廣安全的水域時,每一群鳥在泛白的東方的映襯下都變成了一團模糊的影子。這時候,傾聽的時間結束了。
像很多別的限製性的條約一樣,黎明前的協定隻在黑暗令傲慢之徒變得謙恭的時候才有效,仿佛太陽肩負著將寂靜從白天的世界中撤退的責任。無論如何,當白色的薄霧籠罩著低地的時候,每一隻公雞都在隨意地誇耀自己,而每一株玉米都以為自己的身高是別的玉米的兩倍。當太陽升起之時,每一隻鬆鼠都在誇大想象中自己所受到的傷害,而人們在每一通閑談裏都以虛偽的情感宣稱自己剛剛發現的多種對社會的危害,而這不過是出於他們的想象。遠處的烏鴉正在痛斥一隻假想的貓頭鷹,就為了告訴這個世界烏鴉是多麼的警覺。一隻雄野雞,或許默想著過去日子裏的風流韻事,翅膀拍打著空氣,用沙啞的叫聲警告全世界,這片沼澤和裏麵所有的母雞都歸它所有。
這些偉大的幻想並不僅僅局限於鳥獸。早餐時刻,醒來的農場裏傳來了喇叭聲、號角聲、喊叫聲、口哨聲,最後還有傍晚時分無人照料的收音機裏傳來的嗡嗡聲。隨後,每個人都上床去,重新學習夜晚的功課。
紅 燈 籠
捕獵鬆雞有一種方法,就是根據邏輯和概率,製定一個詳細的捕獵範圍圖,這樣才能把你帶到鵪鶉有可能出沒的地方。
另一種方法,就是從一隻紅燈籠漫無目的地閑逛到另一隻紅燈籠。這樣有可能會把你帶到鬆雞出沒的地方。所謂的燈籠指的是黑莓的葉子,在十月太陽的照耀下紅豔豔的,就像紅色的燈籠一樣。
紅燈籠照亮了我在諸多區域的多次野雞狩獵之路,但是我認為黑莓肯定最先學會的是怎樣照亮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沙地諸縣。沿著這些被稱為不毛之地的友善的荒地上那一條條小沼澤般的溪流,從初次霜降直到這個季節的最後一天,每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裏,黑莓都紅燦燦地點亮著。在這些荊棘下,每一隻鳥鷸,每一隻鵪鶉都有著自己的陽光浴室。多數獵人不知道這一點,他們在沒有荊棘的灌木叢中累得筋疲力盡,兩手空空地回到家,從而令我們平靜地留在這裏不受打擾。
這裏的“我們”指的是鳥兒、小溪、狗,還有我自己。溪流是一個懶惰的家夥,它蜿蜒穿過榿木樹林,仿佛寧願待在這裏也不想彙入河流。我也一樣。溪流在每一個彎道的遲疑都意味著有更多的溪岸,在這裏,山坡上的荊棘毗鄰其上長著冰冷蕨類植物和鳳仙花的潮濕的淤泥河床。鬆雞不可能長時間離開這樣的地方,我也不會。於是,捕獵鬆雞就需要溪邊漫步,需要從一個荊棘叢逆風而上走向另一個荊棘叢。
每當走近一個荊棘叢時,我的狗總會環顧四周,確定尚在我的射程範圍中。再次確認後,它躡手躡腳地謹慎前進,濕潤的鼻子從上百種氣味中篩選著那一種氣味,正是這種潛在的氣味賦予了整個景觀生命和意義。狗是氣味的勘探者,終其一生在它所在的地層搜索著嗅覺的黃金。鬆雞的氣味就是連接它的世界和我的世界的金本位。
順便說一句,我的狗相信,我對鬆雞缺乏了解,需要學習的還很多。作為一名專業的博物學者,我對此表示讚同。以堪比邏輯學教授的冷靜和耐心,我的狗堅持指導我學習用經過鍛煉的鼻子進行推斷這門藝術。看見它根據對它而言顯而易見的數據得出一個結論,也就是推出一個狩獵的地點,我覺得很高興,但是不借助於外物,這些數據在我的眼中卻隻能帶來疑問。或許我的狗希望它的笨學生有朝一日能學會聞氣味。
像別的笨學生一樣,我知道什麼時候教授是對的,盡管我不知道緣由。我檢查了獵槍,然後走進了荊棘叢。像所有的好教授一樣,我沒打中獵物時狗從不嘲笑我,而這種情況很常見。它隻是看我一眼,然後沿著小溪而上,尋找下一隻鬆雞。
沿著一條溪岸走,你會跨越兩種景觀,人們狩獵的山坡以及狗捕獵的沼澤。踩在石鬆子鬆軟幹燥的草皮上,將鳥兒從沼澤驚飛,這其中自有一種特別的魅力。捕獵鬆雞的狗需要通過的第一個測試,就是要看它是否願意在泥濘的沼澤做事,而與此同時它的主人卻在幹燥的河岸上並行。
在榿木樹林變寬的地帶,一個特殊的問題出現了,狗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我急忙趕至一個小土墩或者說是一個落腳點,靜靜地站在那裏,豎起耳朵,極目遠眺,試圖捕捉狗的蹤跡。白喉雀突然向各個方向飛出,這可能揭示了狗的方位。此外,你可能還會聽見它折斷了一根嫩枝,或者在一處潮濕的地方濺起泥水,又或者撲通一聲跳下了小溪。然而當所有的聲音消失之際,你得準備好立即采取行動,因為它可能已經選好了攻擊點。現在聽仔細了,那是嚇壞的鬆雞飛起之前發出預警的咕咕聲。然後,跟著這隻徑直往前衝的鬆雞,也許是兩隻,也許像我以前遇到的那樣多達六隻。它們咕咕地叫著,一隻接一隻,高高地飛向自己在高地的目的地。哪一隻會進入射程自然是全憑運氣,如果你有空的話可以計算一下這個概率。360度除以30,或者除以你的獵槍覆蓋的任一部分,然後再除以3或者4,這是你不能命中的概率,這樣你就能得出真正擊中鬆雞的概率。
好的鬆雞獵犬需要通過的第二個測試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插曲之後,它是否會向你報到並接受指令。當它喘息的時候,你要坐下來跟它交流。然後尋找下一個紅燈籠,繼續此次狩獵行動。
除了鬆雞的氣味,十月的微風還給我的獵犬帶來了很多別的氣味,每一種氣味都有可能帶來自己獨特的插曲。當獵犬的雙耳做出某種幽默的指示時,我知道它找到了一隻正在呼呼大睡的兔子。又一次,它非常嚴肅地指向一處,結果那裏沒有小鳥,但是獵犬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結果,就在它的鼻子底下,一叢蓑衣草之間,一隻睡著的肥胖的浣熊正在那裏享受十月的陽光。每次狩獵至少有一次我的獵犬會對著臭鼬狂吠,後者通常是躲在某個濃密得非同尋常的黑莓叢中。有一次,我的狗在小溪中間發出指示:上遊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伴著三聲音樂般的鳴叫,告知我的獵犬打斷了一隻木鴨的晚餐。狗還常常在過度放牧後的榿木林中發現小鷸。最後,它可能會在白天驚擾到一頭鹿,當時這頭鹿正在榿木沼澤旁一處高高的河岸上睡覺。鹿究竟是對歌唱的河水有一種詩意的執著,還是對無法悄然接近的床有一種實際的偏愛?鹿憤怒地揮動著白色的大尾巴,由此可以判斷,這兩種猜測要麼取其一,要麼兩者皆是。
在紅燈籠之間幾乎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在鬆雞狩獵季最後一天的日落時分,每一株黑莓都熄滅了自己的燈。我不明白,僅僅是一個灌木叢,它怎麼能確定無誤地獲知威斯康星州的法令。我也從來沒有於次日回去尋找答案。因為接踵而至的十一個月間,這些燈籠隻能在回憶中點亮了。有時候我會覺得,別的月份的功能主要是用來構成十月之間的插曲。而且我懷疑,獵犬,或許還有鬆雞,都跟我有著相同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