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鄉年鑒3
十一月
如果我是風
風很忙,忙著在十一月的玉米地裏奏樂。玉米莖哼唱著,鬆散的玉米棒半開玩笑地彎曲盤旋著向天空輕輕揮動,風則忙碌著繼續前行。
沼澤地裏,風在長滿草的泥沼上刮起長長的草的波浪,擊打著遠處的柳樹。一棵樹想要抗爭,舞動著光禿禿的樹枝,但就是阻擋不了風。
沙洲上隻有風,河流向著大海流去。沙洲上的每一束草都打著旋。我從沙洲閑逛到一根漂流下來的圓木旁,坐下來傾聽宇宙中風的咆哮聲,以及小小波浪拍打河岸發出的叮當聲。河麵上毫無生氣,所有的鴨子、鷺、澤鷹和海鷗都避風而去。
我聽見雲層中傳來一聲微弱的叫聲,仿佛是遠處的一隻狗在叫。奇怪的是,怎麼整個世界都豎起了耳朵,帶著疑惑傾聽這個聲音。聲音很快變大:那是雁鳴,大雁的身影還看不見,但是它們正在飛過來。
雁群從下麵的雲層中飛了出來,仿若一麵鳥兒組成的破爛的旗幟,一會兒下沉,一會兒上升,被風吹得忽上忽下,一會兒吹到一起,一會兒又給吹散,但總是向前飛行。風愛憐地與每一隻揚起的羽翅絞纏著。當雁群在遠處的空中變成模糊的一片時,我聽見了最後一聲雁鳴,那是夏季的熄燈號。
浮木後麵現在很暖和,因為風隨著雁群離開了。我也會離開的,如果我是風。
手執斧頭
上帝賦予生命,上帝也剝奪生命,但是如今上帝不再是唯一握有生殺大權的主。當我們的某個遠古的祖先發明了鐵鍬,他便成了一個賜予者:他能種樹。當他發明了斧子,他便成了剝奪者:他能砍樹。因此,無論是誰,隻要擁有了土地,他也就取得了創造和摧毀植物的神聖職能,不管他自己有沒有這個認知。
後來的祖先又發明了別的工具,但是細查之下,這些工具中的任何一種都隻是最早的那兩種基本工具的完善版或者輔助版。我們按職業給自己分類,每一種職業要麼使用某種特定的工具,要麼銷售工具、修理工具和令工具更加鋒利,要麼就對如何達成上述目的提出建議。通過這樣的勞動分工,我們就不用為不屬於自己的工具的錯誤使用承擔責任。但是有一種職業,即哲學,它知道其實所有的人都通過自己的思想和意願在使用所有的工具,知道人們通過自己思考和希望的方式決定是否值得使用任何工具。
因為多種原因,十一月是屬於斧子的月份。這時天氣夠暖和,打磨斧子時不會凍傷;天氣又夠冷,可以很舒適地伐木。硬木樹上的葉子已經掉落,人們因此能看見樹枝如何交織,而剛剛過去的夏日裏樹又是如何在成長。如果不能清晰地看見樹梢,人們就不能確定必要的時候砍掉哪一棵樹對土地更有利。
我讀到過很多關於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的定義,我自己也給出過幾個定義。但是,我懷疑最好的定義不是用筆,而是用斧子給出的。定義取決於人在砍樹的時候在想什麼,或者人在決定砍什麼樹的時候在想什麼。生態環境保護主義者是這樣一個人,他謙恭地意識到,他的每一擊每一畫都是在土地的臉上留下自己的簽名。用斧子砍出的簽名和用筆書寫的簽名當然各不相同,事實本來如此。
事後我才發現,對我手中斧子的決定後麵所隱藏原因的分析很令人不安。首先我發現,並非所有的樹木都是生來自由平等的。當一棵雪鬆和一棵紅樺擠得太緊時,我天然地有一種偏見。 我總是砍掉樺樹,保留雪鬆。這又是為什麼?
首先,這棵雪鬆是我用鐵鍬親手種下的,而樺樹則是自己從柵欄下麵爬進來的。因此我的偏見在某種程度上代表著一種親情。但這不是全部的原因,因為如果雪鬆跟樺樹一樣是一棵天然生長的樹苗,我會認為它價值更高。因此我必須更深入地挖掘自己偏見的道理,假如真有什麼道理存在。
在我所在的鎮上,到處都是樺樹,而且有越來越多的趨勢。鬆樹則很少見,並且越來越少。或許我的偏見是基於對弱者的同情。但是,如果我的農場在更北邊,那裏鬆樹多而紅樺樹稀少,我又會怎麼做呢?我承認,我不知道,因為我的農場在這裏。
鬆樹的壽命是一個世紀,樺樹的壽命是它的一半。我是不是擔心自己的簽名會消失?我的鄰居沒有人種鬆樹,但是他們全都種了很多的樺樹。我是不是過分自傲,想擁有一個與眾不同的植林地?鬆樹整個冬天保持常綠,樺樹在十月份就掉光葉子。我是不是更喜愛像我一樣不懼冬季寒風的樹木?鬆樹為鬆雞提供棲息之地,但是樺樹提供的是食物。我是不是以為床鋪比膳食更重要?每一千棵鬆樹最終能賣到十美元,同樣數量的樺樹隻能賣兩美元。我是不是鑽錢眼裏去了?所有這些可能導致我的偏見的原因似乎都有點在理,但是沒有一個真正夠分量。
因此我再次嚐試找出偏見的原因,或許這兒就有一個。在這棵鬆樹下最終會長出蔓延的野草莓樹、水晶蘭、鹿銜草或者林奈花,而樺樹下麵最多隻能指望長出一株龍膽。在這棵鬆樹上,一隻有羽冠的啄木鳥最終會啄出一個鳥巢,而在樺樹上隻要能看見鳥就足矣。
四月的時候風會在鬆樹上為我歌唱,與此同時樺樹光禿禿的細枝隻能沙沙作響。這些可能是我產生偏見的原因,也站得住腳,但這是為什麼?難道鬆樹比樺樹能更深地激發我的想象和希望?果真如此,差別究竟是在樹,還是在我?
我得出的唯一結論是,我喜歡所有的樹,但我愛的是鬆樹。
之前我說過,十一月是屬於斧子的月份,而如同在別的戀愛關係裏一樣,偏見的實施也需要技巧。如果樺樹處於鬆樹的南邊,而且長得更高,春天的時候它就會遮住鬆樹的頂枝,從而阻止鬆樹上的象鼻蟲在此產卵。象鼻蟲的子孫會殺死鬆樹的頂枝,從而改變鬆樹的形狀。與象鼻蟲相比,樺樹的競爭對鬆樹造成的傷害小得多。這種昆蟲蹲著曬太陽的愛好,不僅決定了這個物種的延續,也決定了我的鬆樹未來的輪廓,以及我能否成功地使用斧子和鐵鍬,這一點我想起來就覺得有趣。
再說了,如果我剛移植了樺樹,緊接著就是幹旱的夏季,更熱的土壤可能會抵消移植所消除的對水的競爭,這樣我的鬆樹就不會因為我的偏見而得利。
最後,如果風起的時候,樺樹的樹枝會擦掉鬆樹枝頭的花蕾,鬆樹肯定會變形,那時不管有沒有別的考慮,樺樹也必須砍掉。不然的話,每個冬天都必須修剪樺樹的枝條,剪到鬆樹夏天預計會長到的高度之上。
這就是手執斧子之人必須預見、比較,並依此做出決定的利與弊。
他必須冷靜,確保自己的偏見總體來說不僅僅是良好的意願而已。
農場裏有多少個樹種,使用斧子的人就有多少種偏見。在漫長的歲月裏,根據他對樹種的外觀和使用價值的認識,以及樹種對他有利和不利的勞作的反應,執斧者給每一個樹種歸納出一係列的特征,這些特征構成了樹的個性。我驚奇地發現,對於同一棵樹,不同的人會給出相當不同的個性特征。
因此,對我而言,山楊有著良好的聲譽,因為它給十月帶來了榮耀,冬季裏它又給我的鬆雞提供了食糧。但是,對我的一些鄰居而言,山楊隻是一種雜木,或許因為它就那麼茁壯地發芽和生長,長在鄰居的祖父輩企圖清理的大量殘樁上。我不能嘲笑我的鄰居,因為我發現,我自己也不喜歡重新長出的榆木,因為它會對我的鬆樹造成威脅。
除了雪鬆,我最喜愛的樹種就是落葉鬆了,或許是因為它在這個鎮上幾近滅絕(對弱者的偏愛),或許是因為它在十月時會在鬆雞身上灑下一片金色(對狩獵的偏愛),又或許是因為它增強了土壤的酸性,使得這裏可以生長出果園裏最可愛的、豔麗的兜蘭。但是林務官卻不這麼認為,他們把落葉鬆逐出了小鎮,因為它生長得太緩慢,無法帶來多種效益。為了最終解決這個爭端,林務官們還進一步提到,落葉鬆會周期性地感染葉蜂流行病。但是我的落葉鬆距感染期還有五十年,所以我打算讓我的孫子輩去操心這個問題。眼下,我的落葉鬆長勢喜人,我的興致也隨之高漲,直衝霄漢。
對我來說一棵古老的棉白楊是樹中的偉人,因為年輕的時候它為野牛遮陰,樹上停駐了很多鴿子,看上去像是戴上了一個光環。我喜歡年輕的棉白楊,因為終有一天它會變得古老。但是農場主的妻子(以及受她影響的農場主)看不起所有的棉白楊,因為六月的時候雌樹的棉絮會堵塞他們的紗窗,而現代的信條卻是不計一切代價追求舒適。
我發現我的偏見比鄰居們多了太多,因為我對許多物種都有著個人的喜好,這些物種全都歸於無足輕重的一類,即灌木類。我之所以喜歡衛矛,部分是因為鹿、兔子和田鼠渴望啃噬它厚實的嫩枝和綠色的樹皮,部分是因為在十一月的雪地裏,衛矛水紅色的漿果會發出溫暖的光芒。我喜歡紅色的山茱萸,因為它為十月的知更鳥提供了糧食。我喜歡花椒,因為我的鳥鷸每天在它的刺叢下曬日光浴。我喜歡榛樹,因為十月份它呈紫色,很是養眼,還因為十一月它的柔荑花喂食了我的鹿和鬆雞。我喜歡南蛇藤,因為我的父親喜歡它,還因為每年的7月1日,鹿突然開始吃它的新葉,我則學會了向我的客人預言這一事件。這種能讓我年年從區區一個教授榮升先知和預言家的植物,我怎麼可能不喜歡呢。
很明顯,我們對植物的偏好部分地受傳統的影響。如果你的祖父喜歡山胡桃,你也會喜歡山胡桃樹,因為你的父親叫你喜歡它。反過來,如果你的祖父燒毀纏有毒葛藤的木頭的同時還能毫不在乎地站在濃煙裏,你也會討厭這種植物,哪怕每年秋天它都用自己的深紅溫暖著你的雙眼。
同樣顯而易見的是,我們對植物的偏好不僅是我們職業的反映,也是我們業餘愛好的反映。其中優先權的分配很微妙,就如它在勤奮和懶惰之間的分配一樣。寧願獵鬆雞也不願擠牛奶的農場主不會不喜歡山楂樹,這與山楂樹是否侵入牧場無關。獵浣熊的人不會不喜歡椴木。我還知道獵鵪鶉的人不會忌恨豚草,哪怕他們每年都會花粉過敏。我們的偏好其實是一個敏感的索引,它反映了我們的感情、品味、忠誠、慷慨,以及我們虛度周末的方式。
即使如此,我也滿足於十一月的時候,手握斧子,虛度自己的周末時光。
堅固的堡壘
每個農場的林地,除了提供木材、燃料和樹樁,還應當為主人提供一種通識教育。這種智慧的農作物從來不會歉收,但也並不總是豐收。我在自己的樹林裏學到了許多的知識,在此,我僅記錄其中的小部分。
十年前,買下這片樹林不久,我便意識到我也買下了幾乎同等數量的樹的疾病。我的小林地受到了樹林所繼承的所有疾病的困擾。我開始祈禱,諾亞在裝載方舟的時候漏裝了樹的疾病。但是真相很快就大白於天下,那就是,正是這些樹病使我的林地變成了一座堅固的堡壘,全縣第一的堡壘。
我的樹林是一個浣熊家庭的總部,這是我的鄰居們所沒有的。
十一月的一個星期天,一場新雪之後,我總算知道了其中的緣由。浣熊獵人和他的獵犬新踩出的足跡,一直通向一株幾乎被連根拔起的楓樹,這裏曾經躲藏著其中的一隻浣熊。楓樹的樹根和泥土纏結著凍成一塊,堅硬如磐石,砍不動也挖不開。樹根下有太多的洞,想用煙熏的方法把浣熊驅趕出來也沒用,獵人隻得無功而返,這是因為真菌破壞了楓樹的樹根。楓樹被暴風雪吹得半倒在地,從而為浣熊一族提供了堅不可摧的堡壘。如果沒有這個“防彈”庇護所,我的浣熊“種子倉庫”早就被每年的獵人給清空了。
我的林地還駐紮著十幾隻環毛鬆雞,但在積雪太厚的時候,它們搬到了我的鄰居的林地裏,因為那裏的積雪要淺一些。然而,我始終保有著相同數量的鬆雞,因為在夏天,暴風雨吹倒了好些橡樹,橡樹上還保留著枯葉。而下雪的時候,每一棵倒地的橡樹都庇護著一隻鬆雞。鬆雞的糞便顯示,在暴風雪期間,每一隻鬆雞都在樹葉偽裝的狹小區域內棲息、覓食和遊蕩,並躲避大風、貓頭鷹、狐狸和獵人的襲擊。卷曲的橡樹葉不僅可以用來遮風避雨,而且,出於某種奇怪的原因,還能被鬆雞當作食物品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