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爺爺和二爺他們兩方兒女都在一起生活,可是早已習慣了他吃獨食,也習慣了他門縫裏飄出的香氣,這香氣咫尺天涯,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這個新中國成立後還過著地主式生活的地主老爺,著實沒有虧待自己,他會享受,懂保健,慣於將豪放與精細兩種因素有效地結合在一起,創造出了健康長壽的絕世佳話——他一直活到九十五歲,直到兩年前才去世。
據說他去世時也沒遭什麼罪,沒得什麼病——無疾而終,是老死的。
這真是我無限神往的一種死法。
三
我大伯上學的時候新中國還沒成立,他學上得很遲,八歲才上一年級,那個時候正是我二爺在家“執政”的時期,他就是家中的實際皇帝,一手遮天,這個家就相當於一個袖珍國,他在袖珍國裏統治了多年之久,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多年,這種聚族而居的大家庭式生存方式才自然解體。
因為我二爺包藏私心,不想讓我大伯上學,到最後同齡人都上三年級了,我婆婆這個柔弱的女人也不想讓她的大兒子成為睜眼瞎,最後實在遮不住眾人眼目,二爺才放權讓我大伯去讀書。那時讀書很辛苦,早晨天不亮就起來打著火把翻山越嶺到學堂去,我大伯上學遲,但是成績異常地好,一直念到初中畢業,那一年全縣招幼師,培養幼師人才,我大伯一舉考中,兩年後就分配下來,先是在城關一小,後來下邊鄉鎮缺人才,把大伯借調下去,結果這一借就像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並且越走越遠,最後在外地安了家。
我爺爺三個兒子,二爺也三個兒子,他對自己的子女倒是早早催促上學,幻想成龍成鳳,可惜這幾個家夥念書都很差,或者和他一樣對俗世的興趣更大,念書成了跑馬觀花的遊獵之舉,每天往學校跑就仿佛去打獵遊玩。他大兒子和我父親同歲,還沒上學前我太婆教他們打算盤,他大兒子長得頗為秀氣,又活潑好動,形象上遠勝於我父親。我父親和我爺爺相似,人很黏,不大說話。結果,同樣教的,我父親很快就會了,他們老大卻一點也不懂,迷糊不清。老太婆最後用當地的土話歎息說:“唉,真是看起來黏黏的,卻是鮮鮮的;看起來鮮鮮的,卻是黏黏的!”
我不知道最初的恩怨是什麼,或者是弟兄多了在一起不免產生對比,而一旦對比總會有弱的一方,於是便產生了羨慕、嫉妒、恨。對於我二爺來說,羨慕有沒有並不清楚,但嫉妒和恨也就是說因嫉生恨肯定是有了,他知道自己這一脈讀書不行,於是改換思路,發揮自己的專長,也就是他們的強項——跟你玩心眼。我二爺心眼靈活得像滾珠,玩我爺爺十個應該綽綽有餘,如果我爺爺是個陀螺,他這一鞭子下去讓你轉個小半天沒問題。可惜天道有常,恒與善人,他的心眼太壞,從某種角度阻礙了他靈活性的發揮。
所以,但凡有稍大一點事他就召集自己幾個部下——兒子們開策劃會議,有時連兒媳也作為候補旁聽參加。其實是他心傳口授,麵授機宜,給幾個兒子傳授狐狸經,具體分析在新形勢下如何高舉“智謀”的偉大旗幟繼續沿著他的足跡前進,把自己的集團利益發展壯大,在他的教化熏陶下,幾個兒子雖然沒有青出於藍,但是藍的程度明顯向著他期望的方向發展。
我始終鬧不明白,這些仇恨是從哪裏來的,連上一代我的父親也茫然,他覺得這不需要理由。因為,在顏家莊上兄弟反目比比皆是,兄弟就像人的兩隻眼睛,整天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難免不瞪一眼,成為鬥雞眼,一旦成了習慣,這鬥雞眼也就定了型。
在我二爺主政的那段日子,他處處壓製、打壓我爺爺這幫人馬。這可能與我太婆對他的偏愛也有關係,他是她最喜歡、最撐麵子的兒子,因此對於家中他統治下出現的某些不公平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這偏心還沒大到分裂家庭的地步。我爺爺呢,自然是很少過問家政,他在縣城上班回來少,就是回來也對親人不聞不問,正是由於這種態度,別人才心安理得地欺負他的子女,你想打狗欺主,連主人都懶得管你,狗自然就沒有地位啦。
我二爺處處和我爺爺攀比,想以泰山壓頂之勢成為家族中絕對的老大,不幸的是他的幾個兒子沒有一個成器的,沒有一個可以繼承他的“遺誌”,不說國家幹部,就連個工人都沒有。但越如此他越想壓製這一脈,把自己腦筋開得像攪拌機,想盡辦法來整你。
到了後期已經失勢,從家長主席台退下來的二爺,隻能領導自己的小家。大家早已分裂,就連我爺爺的幾個兒子、二爺的幾個兒子也都成了家,各自另過。此時已是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可我二爺還懂得連橫合縱之術,拚命拉攏我三爺這一脈整治我爺爺。
其實,我三爺早就在街上另過,對這些爭鬥的事不感興趣,可架不住我二爺遠交近攻政策,屢次登門拉攏、煽惑、遊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隨著年月一長,我二爺不懈的努力終於見了成效,我三爺和二爺越來越親近,往來越來越密切,我爺爺呢,本來對這些都是冷漠,幾乎絕交息遊閉門不出,所以和我三爺也沒什麼來往,除非有事才見一麵。相形之下,二爺當然和三爺他們合成一股,就是沒做什麼具體的事,沒出謀劃策,但隻要一看他們往來頻繁,熱鬧騰騰的景象就使得這一方顯得寒磣寥落。
“文革”開始時,我二爺和新中國成立之初一樣短暫地倒了黴,作為地主分子代表,他常常被拉到村中心台麵上被批鬥,可能這也是他惱火的原因。按理這個地主分子頭銜應該歸我爺爺的,他是老大,但我爺爺是地下黨,又長期不在家,主事的是二爺,所以他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地主分子,一般情況下誰也不敢打我爺爺的主意。
那是個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年代,政治氣氛冷過冰霜,在全民狂歡的集體無意識下演進人性摧殘的新裏程。其實整個“文革”年代讓置身事外的人覺得極不真實,十分荒謬。
我二爺在批鬥會時又有不同,他是貨真價實的地主分子。二爺臉上並無多少委屈,做低頭認罪、默然無語狀,其實,低頭認罪是個假象,低頭未必認罪,“低頭”是統一要求,“認罪”是統一結果。與此相對的是,我二爺精壯高大的身子,他碩大的光頭在烈日映照下葫蘆般反光,具有某種迷幻效果,使他這一地主形象底氣十足,構成了某種“威懾力”,讓本來對地主充滿仇恨想敲敲打打的某些激進分子訕訕束了手。
就因為這,在批鬥會中他也沒吃多大虧。
後來有次批鬥會是在村組進行,村組的中心位置就是我爺爺和二爺他們的院子。這次批鬥會就在家門口展開,當我二爺知道這個消息後立馬倒頭而睡,人陸續來後,他做出病得要死的樣子,對負責人支支吾吾地說自己病了,實在不能出席批鬥會。
“你不出席還怎麼批鬥,不就沒了主角嗎?!誰往台上站?”負責人說。
我二爺於是斷斷續續地提示,自己這次大病在床不能完成神聖的革命任務,以往他可是從沒逃避過的,現在實在沒有辦法呀,渾身發軟,不能站起來。為了不影響革命工作,可以考慮讓他大哥臨時代替一下,反正就是兩個小時嘛!
組長一聽,有理,再說事到臨頭也沒有其他選擇,你總不能把一個病人架到主席台上去吧。他以前是從沒逃避過,可見這次真有病,人總有個頭痛腦熱的。便命令幾個人把我爺爺拉出來批鬥,在眾人眼裏這也名副其實,他是正兒八經大地主的長子,經常深藏不露的家夥。
我爺爺時年六十多了,背有些駝,個子高大而沒有生機,像一截秋後的枯木頭,他的那個氣勢當然比我二爺差了許多,沒有我二爺精凝神聚的氣質,他老實巴交,默然無語,眯縫眼望而無望,無望而望,不知是在悲憫眾人還是在悲憫自己。幾個仇恨地主的激進分子一見他這副模樣就來了氣,或者說來了力量,掄起木棍便給了我爺爺幾下,可憐我爺爺人老腿硬,馬步功底不紮實,向前撲倒幾次,可他又站了起來。其實不是他堅強而是不站起來不行,除非你的腿被打折。這些人打我爺爺是因為他們向來沒敢向我二爺下手,現在好不容易逮到一個機會,看我爺爺老實巴交,也沒什麼威力,可憐好欺,就找他做了替罪羊。
這是我爺爺唯一一次參加批鬥並且挨打的經曆。當天晚上,人群散盡後,我爺爺躺在床上,傷痛難忍,聽到我二爺從床上起來,在對麵院子裏嗬嗬大笑。二爺精神煥發,走路底氣十足,上灶房去溫了一壺酒,一個人在堂前喝了起來。
不知道我躺在床上的爺爺,那時作何感想。
四
客觀地說,我爺爺兄弟三人中,我二爺是個例外,是個變種。到我父親這一輩三個兄弟中,這個異數就傳到了我三叔身上,他成了一個變種。因為我父親和大伯都是老實本分人,隻有我三叔異軍突起,書沒他們念得多,可書本以外的知識他們連給三叔做學生的資格都沒有。三叔為人非常機靈,腦子靈活,口才好——我不能定義這個“口才好”是優點還是缺點,或者什麼時候是優點什麼時候是缺點,反正他太能吹了,有時把你吹得暈頭轉向,定力小的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死的。他說話口氣很大,大得像聯合國主席,而且口氣很滿,讓你相信這是真的,他真的可以做到,到這一步是需要天分的,就像阿基米德說他找個支點就能把地球撬起來一樣,可以說長江就掛在我三叔的舌頭上,還能給你建個三峽發電,如果你要雷鳴電閃狂風暴雨他也能一時三刻辦到,改變本來的天氣狀況。
我三叔沒當上廠長之前,在鄉下工作了一段時間,當然沒有正式編製,是個幫忙打雜的小職員,這份工作他大概隻幹了一年半載,就回來賦閑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