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一)(1 / 3)

我爺爺的生命終止於一九九一年。

他的一生經曆了舊社會、新中國、“文革”和改革開放四個時期,可以說風雲變幻、跌宕起伏,與時代共舞,同人民共謀,他表現得那麼大智若愚或大愚若智,他還差點趕上了亞運會,雖然他不愛體育,但對祖國懷有深厚感情,他本能的目的是和我們偉大的小平同誌一樣,想活到一九九七年看看香港回歸的那一莊嚴時刻,小平同誌隻差了幾個月他卻差了幾年,當然他比小平年齡小得多,無奈身體基礎差,可能是沒有經曆過二萬五千裏長征鍛煉的緣故,比小平同誌提前見了馬克思。

這一年我哥哥十五歲,得到消息和我父親一起坐車趕到父親的老家顏家莊。因為那時候我三叔正在預製板廠當廠長,人生屬於鼎盛時期,所以氣魄非凡,場麵很大,那次光雞鴨就宰了上百隻,血流成河,剖魚的鱗甲地上一層,腥臭難聞,殺羊十幾隻,咩咩聲隔岸相聞。據說還請了一幫子和尚念經超度——其實我三叔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者”,根本不信這個,我爺爺生前也是共產主義戰士,所以他純粹是錢多了發燒,想讓我爺爺死得更“體麵”一些。我不知道這一幫子念經的和尚看了屍骸狼藉的屠宰場做何感想?而且他們還是不食葷腥的,不知道那晚的席麵上他們是不是也吃得滿嘴流油、酣暢淋漓?

最關鍵的一節是我爺爺上山後在墓地下葬,此時孝子們全伏地而哭,看著浮土被工人們推下來一層層掩埋。當時子孫多亂哄哄的,似乎是比賽誰哭的聲音大。據我哥哥說,他當時一點也哭不出來,他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悲痛,想裝腔作勢一番,無奈一點情緒都沒有,所以幹脆連做做樣子也免了。而我哥哥身旁是我姑姑的小兒子小齊,沒看出這廝人小力量大,哭聲比喇叭還響,整個合哭團中就他聲音最響,一枝獨秀,可謂一鳴驚人。他小小年紀怎麼會如此悲傷,這分明是父母提前交代好了的作業,這家夥出色完成了,成了我們的表率。

哪知我父親就有意見了,回家後對我媽媽說我哥哥不該沒哭,看人家小齊哭得那麼響亮!我媽媽解釋說哥哥離得遠,和他爺爺沒見過幾次麵,長期沒在一起,缺少感情,哭不出來是正常的。本來我們認為父親這麼說一定是他自己很悲傷哭得也很厲害,哪知我問哥哥,哥哥說父親連一滴眼淚都沒流。我哥哥也不解,他說像我大伯就哭得那麼傷心,起碼直係親屬都哭得很厲害,但我父親卻一個淚花都沒有。這個結果令我驚詫莫名,我當然相信哥哥不是瞎說的,令我吃驚的原因還在於,我父親的態度很矛盾,既然自己作為兒子都沒掉一滴淚表示一下,還要求孫子大哭特哭,這是什麼邏輯,這是很違背情理的。你要哭得那麼凶猛像小齊一樣,再轉過身來責備我哥哥為什麼沒哭還合乎邏輯,身教重於言教嘛,奇怪的是我父親在這些事上無邏輯可言——不是沒有邏輯,是隻有他自己的邏輯,從這一點上倒可以看出爺爺在他身上具有的遺傳基因。

我爺爺他們兄弟三個,我父親這一輩也是兄弟三個,這種三三見九的局麵令人恐怖,主要是我發現兄弟多了簡直是一種災難,就像清宮的皇子一樣,互相傾軋排擠,最後死傷大半,他們是為了爭奪皇位,我們普通人家沒有皇位可奪,然而也自有可爭處,就像一個乞丐會安心地吃紅薯,兩個乞丐也可能為一個紅薯打起來。

在我爺爺這一輩中,我二爺算是個異數。因為我爺爺是個老實疙瘩;我三爺是個有點書生氣質的人物,安靜自守;唯獨我二爺人前人後叱吒風雲,意氣風發,不可一世。

其實我二爺很可能就是古代那種大戶人家的浪蕩子,我太爺是地主,根據一般原理下一代就會出現“挖祖墳”式的敗家子人物。如果下一代不出現,孫子輩多會出現,要麼為什麼叫富不過三代呢?我太爺祖墳可能風水差一些,所以二代就出現了,但當時我二爺並不是以這個麵目出現的。我二爺小時候肯定比另外兩個聰明伶俐,也許因為太過聰明所以讀書不成。除了伶俐外他還長得體麵,是個帥哥,身高一米八幾,中年後不知道是嫌理發麻煩還是要使自己的造型向炫酷發展,便把頭長年剃了個光頭——這麼一來頗似《烏龍山剿匪記》中的二爺,再加上他說話剛氣十足,不像我爺爺那麼懦弱、三爺那麼文弱,所以頗能振家威,作金石聲。

大概因為凡此種種原因,我二爺就得到父母的信任和偏寵,雖說兒子們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同樣是肉,肉和肉還是有區別的。也正因為如此,為日後的家庭矛盾埋下了伏筆。

我二爺年輕時顯出作為一個“武將”的可貴素質,他長得龍精虎猛、高大彪悍不說,還臂力過人,據說當年同齡中人掰手腕沒有人是他的對手,年齡大的也罕有匹敵。這腕力可不是敲石頭練出來的,他是公子爺們不拈寸草,硬是從娘胎中帶來的,要麼說他當不了將軍做一個土匪也可以,可惜他什麼也沒做成,我不知道《烏龍山剿匪記》他看過沒有,看那上麵的“二爺”,他會不會想到這就是自己的原型?

那件怪異的事是他十七八歲時遇上的,它幾乎成為我們家族史上的轉折點。

那是夏日的一個黃昏,我二爺在江邊溜達,他們家離漢江不遠,常常到這裏來玩。這時他的視野裏突然出現了一隻白狼,狼這東西很少有白色,他隻見過白羊沒見過白狼。這隻狼通體雪色,連胡須和眉毛也不例外,仿佛高原銀狐,又似千年得道的老妖。他頓時來了興趣,好比孫猴子遇上了妖怪追著便打,那白狼往山坡上逃縱,他在後緊緊追著。此時對岸有個熟人看到這一幕,高聲喝止,說別打別打啊,打了不好的!

可我二爺正在興頭上,哪裏肯聽,再說他年少氣盛一身是膽,渾身的力氣無處使,正要找個對手來玩玩。這狼不知道是老了還是有病,那一天發揮不佳,四隻爪子沒跑過我二爺的兩條長腿,被二爺活活打死,拖了回來,吊在樹下展覽示眾。

可惜的是,差不多就在白狼被打死的同時,我太爺開始得病,而且越病越厲害,家人遍尋良醫無濟於事,半年後他終於籲了口氣,以死謝世,死時年僅四十九歲。

按照當時迷信的說法是,這隻狼的魂魄找到了我太爺要索命報仇。這種事誰說得清呢,也許二者之間真有什麼聯係,但我們所能知道的僅僅是,我二爺的確打死過一隻白狼。

我二爺還有次“壯舉”是豪賭。不過知道這事內幕的沒有幾個人,因為上代人瞞得很緊,是我爺爺晚年偶爾一次和我大伯談起,我大伯偶爾和我父親說的,當屬事實。那是我太爺死後,我二爺晉升為家長,而我爺爺多在單位回家少,雖說家中他還是老大,但我二爺以強悍的氣質成為實際的掌門人,這也意味著他掌管著全家人的經濟大權。那還是新中國成立前,家道興隆,底子雄厚,我二爺不免手癢,常常翻雲覆雨,想做個妙手如來搞點賺錢的事。空手套白狼是很多人的英雄夢想,他也想成為英雄,哪知此白狼非彼白狼,狼沒套著,反把自己套進去了。

平常都是小打小鬧,進進出出,不算太厲害。可這一次就可怕了,據說他最輝煌的戰績是:輸了整整十萬擔桐油。十萬擔桐油在當時絕不是小數目,幾乎就要傾家蕩產,如此大手筆讓他成為“空手道專家”——大有揮金如土、“千金散盡還複來”的英雄氣概。

其實那都是癡人說夢,海市蜃樓,樓上觀景。當時的情景是我二爺整個人都焉了,盡管沒有尿褲子但也麵如土色,他從沒輸得這麼慘,在他的賭博生涯上達到了極致,瞬間從公子爺們成了叫花子,從此無關風月隻關風雨。

這件事發生後據說我爺爺極力奔走,當時的情況是我爺爺的舅舅也就是我太爺的小舅子是國民黨的副縣長,但即便如此也不那麼容易擺平,因為大凡豪賭的人物都是貫通黑白兩道的,你有靠山人家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常在賭場上混都精得像銀鈴,不鳴自響。我爺爺當時好壞是國民黨縣財政局的會計,手中有點權力,在他和舅舅縣長的奔走斡旋下,此事最後像失事迫降的飛機那樣實現了軟著陸,挽回了頹局,至於其間的過程隨著我爺爺、二爺的去世已經湮滅,無從考證。

也就是說二爺差點給我們家族帶來顛覆性的毀滅,自那以後他當然是洗手不賭了,後來是新中國成立,他想賭也沒有機會了。

新中國成立後,這些地主老爺們的生活境遇就像電腦重裝係統一樣,一切清零了。所以日子便過得和大家一樣窮,開始了自食其力上山勞動的生涯。這時一大家子人我二爺仍然是家長——他仍然保持著地主老爺的習慣,吃飯基本上是吃獨食,我二婆像當兒子的一樣孝敬他、伺候他,每頓飯好吃好喝的都留給他。那時家裏每年隻分幾瓶香油,其他人是連聞也聞不著的,這香油每一滴都被我二爺吸進了腸子。他很會吃,很會享受,常常在日暮時分,去糞池舀一瓢糞來到江邊,沿江邊澆在淺水裏。不一會就有魚兒來吃,他隨手將網一撒多半會網上一兩條,常常是一斤大小,拿回來,在廚房裏三下五除二剖開,刮了魚鱗,交給二婆。二婆馬上煎炸,十分鍾後出鍋,一盤子魚端上來,熱氣騰騰,清香四溢,我二爺便就著這魚喝酒。他把魚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一個骨架,酒一般也不多喝,喝得恰到好處,頗得保健大法。或者在沒魚吃的時候讓二婆給他烙一個油饃,這油饃表麵看來一點也不“香豔”,甚至樸素,可內中大有玄機,把香油和芝麻放在中間夾層——我們那叫油層饃,聞之香氣撲鼻,油而不膩。把盤子這麼大個油饃吃完,喝幾盅酒,渾身舒坦,血氣暢旺。基本上天天晚飯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