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叔的這兩點不平尤其是後者,並沒有和我父親、大伯對簿公堂一起正兒八經提說此事,隻是在背後嘰嘰歪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傳到了我父親和大伯耳裏。然而又有種說法是,這個來源其實是二爺的挑撥之計——是我二爺他們那一支故意在我三嬸或三叔或三嬸兼三叔耳邊,貌似無意實則有意地吹耳邊風,他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眉頭一皺,是以我三叔三嬸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對方的真正意圖是什麼,計上心來是說他們不是將計就計,而是最後還是上了心,裝在了心裏,因為他們本來就是精於計算的人,所以開始隻限於五髒六腑交流,時間長了不免從口中傳出來,最後傳到了我父親和大伯耳裏。
看來,流言實在可怕,很多問題在傳播的過程中發生了變異,性質發生了變化,可能源頭並不是這樣。謠言重複一千遍便會成為真理,狗屎加工一千遍便能成為蛋糕,就是因為它有適合自己加工、培育、轉化的大鍋爐。
三
後來,當母親看到我和哥哥發生矛盾時,心裏會隱隱不安、著急,她怕我們把這個“光榮傳統”繼承了下來。
豈止我們,慚愧地說,我父親那個老家顏家莊,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顏,原是一個家族,一個娘胎造出來的,可能因為村裏其他姓都不值得一鬥,不是對手,就把鬥爭的興趣內轉為自己人,外麵太平,便在窩裏鬥。這裏兄弟反目的比比皆是,有的就住在隔壁,每天聽到對方的聲音,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當然關係正常、要好的也有,可真的不多。
這就奇了怪了,按理說,兄弟之間應該是最親的,事實上,兄弟間沒有矛盾的極少,有矛盾不計較的更是少上加少,所以兄弟一旦反目,關係往往不如外人,這便是中國特色,也是我們顏家莊的特色。
為什麼說是中國特色?其實兄弟鬩於牆在中國各個角落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源遠流長,中國人的心理結構就是這樣——向來是怯於外敵,工於內鬥。對外一團和氣,關起門來勾心鬥角爭強鬥狠不亦樂乎,好像不這樣即顯不出智慧來。
這種現象俗稱“窩裏鬥”,在窩裏鬥文化的熏陶下,我父親的故鄉顏家莊更是此種文化之集大成者,推陳出新,差點就登峰造極,虧了沒有登峰造極。如果真登峰造極也沒有我了,說不定早就沒有了我父親,甚至從我爺爺這一代就發生火拚。火拚的結局是,有的火熄滅了,有的火還燃著,我怎麼敢保證自己就是燃著的那一支呢?
寫到這裏,有必要交代一下,我們家也是三個孩子,所幸不是三個兒子,而是兩男一女,我哥哥和我居首末,中間是我姐姐,我的名字叫顏立恒,我哥哥叫顏展航,我姐姐叫顏妍。就名字來分析,我哥哥的名字很文藝,我的名字很哲學,而我姐姐的名字就不好品評了,可以說俗氣,也可以說唯美,達到可俗可雅、不俗不雅的境界,這隻不過是我事後諸葛亮的分析,當年我父親給我姐姐起名字時可能就這麼隨便一起,因為她的小名叫豔豔,我也不確定是豔豔還是燕燕,反正是這個音,所以起大名時父親似乎玩弄起了字眼,略微改動一個字,就成了她的大名。
至於我和我哥哥的名字,也頗有淵源。我哥哥的名字很文藝,符合他的氣質,他自小就長得白白淨淨,清秀挺拔,是我們村裏出名的帥哥,並且方圓幾十裏都有點名聲。他走到哪裏,總有路上不同年齡階層的女人圍著他看,上至六十歲的老女人,下至六歲的小女孩。如果說我哥哥是藝術家,倒也很契合他的形象,而他自己也有藝術細胞,音樂和繪畫都不錯。其實不誇張地說,他本身就是件藝術品,他成不成藝術家無關緊要。
至於我呢,立恒這個名字也與我合為一體。從這個名字你就可以猜出我是個比較老實、比較笨拙的人。正因為笨所以才需要持之以恒呀。
我不能與哥哥相比,到現在我都耿耿於懷。常言說,長子是父母的精華,無論是體力還是智力上都占著天然的優勢,而到後麵就越來越殘渣了,從理論上講是這樣,我接受,因為我自身就是證明。
我除了沒有他帥,比他笨,身體也遠不如他。更重要的是我早產了一個月。這一個月把我害苦了,把我所有的福分都報銷了,我前麵說那三個劣勢可以化為一個理由——因為我早出生這一個月鬧的。
我母親懷我的時候到八個月,我就迫不及待要出來,那時是“集體辦公”,我媽媽還在生產隊“上班”——不知道我這麼迫不及待要出來幹啥。外麵也沒什麼好吃的,看來我要出來踢足球啊!就把我媽肚子踢得很疼。我到現在都不明白這事的幕後主使是誰,不能怪我媽,因為我媽知道精工出細活,早出來的都是粗製濫造的作品;也不能怨我,我當時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呢,又怎麼知道出來的日子一定比裏麵好?那麼就是上帝了,可能這老頭子愛開玩笑,讓我提前出來透口氣,並且為了檢驗我,看看你沒到出產日期是不是也經久耐用嘛。
事實是我不經久耐用,我出來時就很瘦弱,嚶嚶地哭;並且我的頭發是天然稀,雖然我不是女孩,但我不想當和尚。而我哥哥呢?和我姐姐一樣,出生的時候哭聲那個洪亮,他們頭上的胎毛也比我多,而且是黑黝黝的,連接生婆都讚歎很久沒見過這麼好的頭發了。
你看,可能是上帝把我的頭發都移植到他們那裏去了。
我的不幸就是從這一個月開始的。
我出生後,我媽媽正好沒奶水,是突然就沒有了奶水,以前生我哥哥和我姐姐時奶水湯湯滔滔,直流而下。這下輪到我突然就沒了,於是隻有喂我飯,可憐我牙齒都沒有就練出了囫圇吞棗的能力,我之所以到現在吃飯五穀不挑胃口奇佳就得力於那時候的訓練;其次是怕我將來頭發不茂盛,出現未老先衰少年謝頂的跡象,當時接受了鄰居奶奶的建議——這個頭發就像韭菜啊,韭菜不肯長是因為割得少,你不斷割它就不斷長,於是我媽媽就經常給我理發,大剃特剃,果然,道力還需魔力催,到我上學時頭發已經勢蓋群雄,連某些女生都汗顏了,因為我的頭發不光密而且顏色特黑,像刷了一層漆——黑得讓人出現夜盲症。
我的頭發為我爭了光,可見這廝還是有潛力的,不過要經常打屁股板子,它就表現優異。
但是具體到另一項,也是作為一個男人關鍵一項我就不行了——別想歪了,不是腎,是大腦。早出來一個月仿佛我腦子還沒發育齊全,也可能是大腦完成了,小腦還沒完工,所以我的智力和我哥哥沒法比,當然我哥哥是屬於智力有點超常的,就是屬於聰明的孩子之列。我呢,做什麼事腦子都像蒙了層豬油,反應慢,很不靈光,沒上學前,父親教我幾加幾,據說我比當年哥哥要差好幾個等級,比我姐姐也差,總之我成為我們三個裏頭最笨的家夥了。
不光笨,外表看起來也是我最不靈醒。我長相還可以,勉強可以用帥哥來形容,但我哥哥那個“帥”是由衷的讚美,我的這個“帥”是遷就的鼓勵。我平時不愛動,看起來有點呆相,還有點苦大仇深的孤獨。別人不知道我的腦子裏在想什麼,當然,我自己也不知道,這要問讓我早出生一個月的人,究其實,上述種種表現都不是我的錯,而我要承擔這個錯帶來的後果,上帝真的太不公道了!
媽的,為了補回這一個月,我寧願少活十年。
基於上述種種原因,我早出生一個月,身體弱,人老實,加之又是最小的,所以受到了父母較多一點愛的投注——這個投注不是投注站,不是為了中獎,而是為了保本。父母的愛原是公平的,至少我的父母是這樣。
但是從某種角度引起了我哥哥姐姐的妒忌,這種妒忌當然是不能說出來的。
在我很小的時候,和許多弟弟一樣,我也曾是哥哥忠實的跟班,那時候家中他是老大,是龍頭,我與姐姐緊隨其後,我是龍尾。你想我才能搖搖晃晃地走路,我哥哥就能跑了,我能跑的時候他就跑得飛快,而我跑得飛快的時候他就能上樹了,所以,我不跟他跟誰?他和所有的哥哥一樣,最初成為弟弟崇拜的對象,這個崇拜其實是無條件的,更何況我哥哥還有很多別人不具備的條件,比方說帥,歌唱得好,能在文雅的場合斯文高雅得像個少爺,又能在活躍的場合霸氣得像個魔王。我哥哥自小力氣大,誇張一點說,是天生神力,在他四五歲時就常常敢和七八歲的孩子打架摔跤,並多半取勝。大部分時間裏我和哥哥配合默契,他是龍頭我是龍尾,就像我們那時候做遊戲一樣。我哥哥大喊一聲“神龍擺尾”,我就立馬把我這尾巴往邊上一掃。
那時候經常和我們一起玩的還有鄰居大熊,這廝比我小兩歲,小時候長得又胖又笨,走起路來像狗熊,故人稱大熊。但大熊的笨和我的笨是不同的,我的笨是早出生一個月,潛質差,大熊的笨卻是大智若愚,別看他慢騰騰的,像個牲口,可做起事來很穩當。也許因為這個原因這家夥很少跌跤。他也不多說話,像個葫蘆,可人家肚子裏有貨,一旦說出來少不了讓大人們驚豔——說得很在理,老成持重。於是逐漸就有人說:這小子以後恐怕還是個角色!
在沒有成角兒之前,大熊沒有超常發展,還是經曆了跟班做小虎隊的階段,他曾經跟在我屁股後麵一段時間,就因為我比他大,比他高。總體來說我和大熊還是很相投的,可能我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笨。這個笨其實可以理解為老實——我們骨子裏都有很老實、本分的一麵。
四
小時候我哥哥履行做哥哥的義務,替父母照管弟弟,所以一度很保護我,當我遇到“不法分子”欺侮哭鼻子流眼淚時,我哥哥總會適時出現找對方報仇。有一次,他把一個比我大好多幾乎和他一般大小的胖子打得滿地找牙,最後騎在那人身上,讓那人喊我爺爺,我心驚膽顫地做了次那家夥父親的父親。我擔心那家夥以後還會找我報複,因為我總不能一直跟在哥哥屁股後麵呀,但後來這斯見我不僅沒動手反而一反常態畢恭畢敬,主動叫我小名,那個感恩戴德的樣子仿佛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我想拳頭這東西真神奇啊,還能把一個人打得由恨生愛。
每當我受欺侮的時候,哥哥就表現得同仇敵愾,這使我母親很滿意,進一步放權讓我哥哥保護我支配我。我哥哥小時候受武俠小說和電影影響,好習武,曾經幻想著未來某一天到少林寺或至少也是武當山去進修,所以我哥哥小時候便從某種角度對打架投入了特別的熱情,他把這個當作切磋武藝的機會。他還打過群架——那時候我們所謂群架,也就是每方共三四人對陣,不過沒有拿菜刀,他們崇尚空拳打,這樣才能顯出過人的本領,因為我哥哥腕力過人,人又很敏捷,所以吃虧少,還因為他特機靈——一見打不過就跑了。
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哥哥是勇敢頑強的,記得有一次放學回家,我哥哥用自行車載我,在路上與另一輛自行車撞頭了,當時明明是對方的責任,那家夥是新學車水平不行,帶了一個人歪歪扭扭,像一尾潑辣的魚,我哥哥左避右讓沒躲過。那家夥一看,我們人員上占劣勢,他們是兩個和我哥哥一樣大的人,上初三,而我才上五年級,所以他們惡向膽邊生,想敲我們一竹杠,說我們把他們的自行車軸條撞壞了,要賠償。媽的,如果說撞壞了也是你自己的責任,若他們一看我們是兩個彪形大漢保證馬上不談什麼責任了,還要給對方賠禮道歉。人啊,就像彈簧,你力氣大它就退縮,你力氣小它就伸展。那兩個家夥當時一看我哥哥瘦瘦的,一副文靜樣,我呢?就像一隻小猴子坐在後麵,不用說是我哥哥的弟弟,便馬上展開攻勢,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指手畫腳,吵不到幾句他們便展開自己的優勢,以武力征討,這也是弱國無外交的表現。我當時很害怕,但我看到這兩個不分青紅皂白的家夥餓虎撲食般撲向我哥哥時,我不能站在那裏觀戰啊,就隻有硬著頭皮去支援,上去抱住了較小的一個家夥一條腿,這家夥因為後腿受牽製隻得撂下我哥哥轉過身來專門對付我,他一腳就將我踢滾到了一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滾的,我不是西瓜,長得又不圓,但事實上我真的打了幾個滾,可見那廝腳力之重,比中國足球隊還專業。
然後這王八蛋迅速回過身子騰出精力去對付我哥哥,這次我哥哥正式麵臨以一敵二的局麵,我呢,疼得在地上肚子抽筋,心裏又驚又怕,一時爬不起來。我哥哥此時發揮德軍的速度戰術,他隻能像成龍一樣左閃右避,一旦被兩個對手抱定、困住,我哥哥要對付四手四腳是要吃虧的。這時我哥哥顯出了以寡敵眾的大無畏氣概,一個回合下來,傷殘各半,有個家夥的鼻子掛了血,我哥哥的臉上也掛了彩,另一個家夥的小肚子中了我哥哥還他踢我的一腳,躺在地上像蚯蚓一樣扭了半天才爬起來。
他爬起來後可能覺得我哥哥神勇過人,困獸猶鬥,自己並不能占多少便宜,所以他們就不約而同歇了手,罵罵咧咧哼哼唧唧地騎著自行車走了。
這個時候哥哥真是我崇拜的偶像。
所以後來他去參軍,當了一名軍人。
五
對於小孩的天性,我認為一向可代表的不是什麼“純潔”之類,而是“無常”。小孩子沒有長性,剛剛把渴望已久的玩具愛得像寶貝,過一會兒就扔掉了。費一上午在沙灘上蓋起的“城堡”,轉眼間一腳便踩塌。還有,上一秒還在一起樂嗬的好朋友,下一秒就哭鼻子了,為什麼?打起來了。說實話,多年後對於小孩的這種天性我都無端感到厭惡,其實不僅僅小孩子,成人也一樣,國家也是如此,比如今天還是朋友,戰略夥伴關係,明天又打仗,血流成河。才修起高樓大廈什麼政績工程,轉眼間就廢棄,幾百個億扔在那裏一文不值。今天還是勞模,明天就鋃鐺入獄了。今天還千追萬愛終成一對璧人,邀你去喝喜酒,不久後人家已經離婚,另結新歡。所以成人的本性不過表現得沒有孩子那麼赤裸、那麼可笑而已,但成人的本性和小孩子並無多少分別,隻是放大了。小孩子是五分鍾一變,成人是五個小時一變。究其本性是一樣的荒唐、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