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1 / 3)

人的本性幾乎是從小就決定了。我三叔自小就與眾不同,據說小時候他就比同齡孩子爬得快,放屁時響聲也格外大,聲蓋群屁,按我三叔小時候那種屁聲,身體應該是很強壯的,因為人以氣為本,氣雄則體強,相反體弱則聲微。我三叔身體從小到中年也一直不錯,小時候沒害什麼病,夏天能耐熱,冬天能耐冷,一年到頭好不容易感個冒,蒙著被子睡半天,起來後大呼過癮,這得病的感覺太好了!他奶奶聽到後厲聲斥責,說這樣的話你也敢說出來。

性格決定命運,這句話我不奉為真理,但我承認有一部分是對的。我三叔上學時當然不會像我父親和大伯那樣老老實實兢兢業業學習,他坐不住,屁股上似乎生了刺,一坐就紮得疼,猴子樣團團轉。上課對他來說是難熬的時間,估計老師傳授的東西百分之九十都沒裝進他腦子,一如羅大佑《童年》裏唱的“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從每節上課鈴聲響起,他就盼望著下課鈴聲響起,這中間基本上是漫長的煎熬時光,然後是十分鍾短暫的快樂,當然這個快樂在他的主觀感受上被拉長了無數倍。

我三叔學習不行,唯獨對體育感興趣,一下課就搶籃球打。他個子高,是籃球隊的主力,談不上龍騰虎躍,起碼也是如魚得水。比賽時球就像他口中吹出的氣泡泡,走到哪裏帶到哪裏,通常過五關斬六將,旁人夾擊不得,而泡泡不滅。這時的他多像一條資深的魚啊,遨遊於江湖。

到十八歲,我三叔已經長得很壯實,長度的供應基本宣告完畢,開始往寬度方麵長。那時挑東西,我父親一次最多挑八十斤,而我三叔最多能挑一百六十斤,他就是兩個父親,還一邊走一邊咬牙切齒地大聲說話。“咬牙切齒”是他有些受不了,重量有點過,不過他做事一向逞強又血氣方剛,為了得到大家的喝彩與注目,他決不能落在別人之後,總是要衝到前麵冒尖尖。

英雄是怎麼造就的?英雄有一半是群眾推上去的。英雄是怎麼死的?英雄有一半是群眾喝彩喝死的。

年輕的時候,我叔遊泳也是強項。因為自小在漢江邊長大,所以這裏的孩子個個水性不錯,有的簡直如電影上的水上漂功夫,而我三叔在一般不錯裏還要加上勇敢和耐久,他能連遊數個小時不歇。當夏日暴雨季節河麵漲水,黃湯滾滾,風急浪高,他敢在浪尖上跳躍如魚,如果上遊衝下來什麼好東西,他總是第一批撈上來,但獲取不義之財也是有代價的,就有不少人因為撈東西而淹死。

到後來我三叔喝酒還很猛,可能當上廠長應酬多了,在酒席上要過關斬將、稱兄道弟,無形中增加了這種飲鴆止渴的機會。人年輕時,有身體做底子是看不出來的,到一定年齡身體就被摧殘得差不多了。尤其是過量飲酒,而我三叔在喝酒上是條“鐵漢”,寧願回去把腸子吐出來,也不願在酒席上倒威風,這樣子被他整趴的人無數,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的人無數,可換來的代價是三叔的五髒六腑過早凋謝,好比樹上有蟲的蘋果,沒到季節便落了下來。當然,因喝酒而導致身體埋下病根,隻是其中之一端。

那時候鄉鎮辦地方企業,但一直不景氣。三叔當上廠長後一改往日的萎靡氣象,在三叔沒上台之前,這個企業瀕臨倒閉,產品滯銷,工人工資發不下來,人心渙散,管理混亂,得過且過。三叔上台後以他的交際和口才能力打開銷路,並且他同時嚴抓管理,提高產品質量,一時間產品緊俏,供不應求。工人的荷包鼓了,就是日夜加班也很興奮。地方政府也笑容滿麵,預製板廠為他們創造了效益,並且成為招牌企業,爭了榮譽,因此那段時間三叔常常成為縣鎮領導的座上賓。

三叔的小洋樓就是那段時間蓋起來的,那是八幾年,全村還沒有人蓋平頂的樓房,我三叔是第一家。開工那天很熱鬧,全廠的工人來幫忙,氣勢壯大,陣容可觀,再加上四周圍觀的群眾多達數百人。我二爺那邊自然是默然無語,心中很不是滋味。看熱鬧的群眾就有人私下議論道:“媽的,當年是地主人家最好,現在新時期了還是人家最好!”

他們說的情況不錯,但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就是新中國成立後,地主還有長達三十年作龜作鱉的日子。

這是三叔一生最為鼎盛的時期,也是他人生達到輝煌的頂峰。我三叔性格中雖然有豪爽、剛直、強硬的一麵,但他也工於心計,甚至有偏狹暗算的一麵。無論從哪一麵看來都不像我爺爺的兒子,這個難點就像無論從哪裏看來我爺爺都不像英勇的地下黨一樣。我三叔就像天外來客,人生中就有這類不可解的現象,你覺得這人和你沒有任何相似性、可比性,完全屬於兩個陣營的人,可以說你們之間沒有任何聯係,但你們卻有血緣關係。

所以血緣關係是最說不清楚的一種關係。

我三叔的局限性在於沒有文化,他勉強混了個初中畢業,可這像注水肉,水分很大。他當廠長期間對於往來的文件和報告上的一些數據,諸如某些數學公式、代號,他看不懂,他看那些像看蚯蚓打架十分難受,他隻看文字部分,每到這個時候他就覺得吃力,有點沮喪,頓有英雄氣短之慨。

到了九幾年,隨著形勢的發展,新的建築材料逐漸取代了老式的預製板,雖然預製板在市場空間中還占有一部分額度,可比例在縮小,廠裏的效益也開始走下坡路,鄉鎮領導們麵對新形勢研究決定,在西安開一個土產公司,經營本縣的土特產,決定派一個人過去做經理,最後這個人選就敲定在我三叔頭上。三叔問,在那邊預備投資多少錢?多大規模?領導說,三四十萬吧。三叔一想搖搖頭,經過腦子一分析,這事難做,投資小,產品也一般,關鍵是他的關係都在這邊,那邊不認識人,

連一個門都拍不響。這時我三叔的哮喘也初露端倪,他便辭了職,回到家裏。三叔回家後不久,該廠即關閉停產。

我三叔本質上是農民,但成家後一點也沒履行過當農民的責任,除了最初生產隊那幾年,他是從來不幹農活的,無論上山耕種還是收割都是我三嬸帶著我堂姐還有請工找人幫忙。這麼說他倒也不像公子爺們,此時早已新中國成立,地主失勢,他就是想當也沒有機會。他不像農民,不像高幹子弟,不像政府官員,不像吊兒郎當無賴二混子,不像與世無爭的歸隱派人物,不像落拓不羈的藝術家,不像文弱書生,不像典雅端莊的大學教授,不像民間手工藝人……總之,一句話,他什麼都不像什麼都不是,然而他就是從沒幹過農活,並且大家對他沒幹農活已經習以為常,如果有天見他突然手捏一把鋤頭或者肩扛一束麥捆從山上下來,那才覺得奇怪,不過這樣反常的事到底沒有出現過。

我三叔自卸任廠長後,因為身體不好,做了個清客,什麼也不做,一天專等兩頓飯吃,然而漸漸地,漸漸地,經濟畢竟有限了,就時常發一些奇談怪論。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後期,我父親和大伯隨著國家政策好轉,窮教師的地位開始有了提高,工資也開始上漲了,以前被人不屑的教書匠開始有了一定尊嚴,有些人已經開始羨慕教師了,而教書匠這個詞在此後幾年漸漸從人民群眾口頭消失,誰也不那麼稱呼了——僅這種變化就反映了教師地位的提高。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一次我父親回老家,三叔和他們閑談時,竟然說道:“這教師……上班的時候拿工資,老了退休了還要拿工資,不合理嘛!”還有一次他說:“各行各業年終都在發獎,教師考得好也發獎金,日他媽,誰給農民發獎啊!農民地種得好你自己吃,種不好你餓死,誰給你發獎啊!”

三叔的這些激忿之詞無形中涉及一個問題,那就是農民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而他的本質,說到底是個農民。

本來,我父親和大伯做一個窮教師,盡管在二爺那一方多有譏笑之意,但說到底還是吃的皇糧,不用出苦力勞動,比農民強點,所以多少還是給我爺這一支爭了臉麵。我三叔呢,沒有固定工作,是個農民,但正好他機靈能幹,自己當廠長風風火火了一陣子,當時掙的錢也比我父親和大伯多,所以總算不比這兄弟倆差,可現在,他落閑在家,漸漸顯出劣勢,看著我父親和大伯他們月月數票子,也不免發生羨慕之心。“羨慕嫉妒恨”,這是連鎖反應,就像看著女人的大腿立即想到大腿以上的部分一樣自然。

從本質講,我三叔是看不起我父親和大伯的,就像我二爺看不起我爺爺一樣,他們覺得你是窩囊廢,人種不行。而人一旦本來的種子不行,再怎麼發育都難。所以因為自身素質好,起點高,一旦發達了,在自己得意忘形的時候更瞧不起這兄弟倆。我三叔在興旺之年說話做事也是盛氣淩人的,這是他一貫的品性。在這樣的年頭,有一次我大伯女兒小萌上來玩,臨走時他看到小萌腳上的運動鞋已經爛了個洞,就站在院子邊直接說:“這樣的爛鞋你還穿?要是我家小圓我早就扔到豬圈去了!”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得我大伯和小萌臉上一個是番茄醬一個是胡辣湯,甚是尷尬。

一九九四年我參加中考,住在縣城姑姑家,這時我三叔的小兒子也參加中考,和我同住一處。當時三叔正當廠長,手麵很闊,但他似乎害怕我們不知道他有錢,處處找機會在我們麵前顯露出自己的優越性。這天早晨我和他小兒子一起出門考試,我們其實已經吃過早飯了,臨出門時,走了幾步,三叔突然大聲呼他兒子,對他說:“給你點錢,你想買啥就買啥,買飲料喝去!”遂遞給他一張百元大鈔,那時百元鈔票當然不算小數目,一般民工在街上打一天工才十幾元,哪知這小子硬說不要,自己用不上。我三叔硬要塞給他,對他豪氣衝天地說,“你好好吃、好好喝,給我好好考!就是你考不上了還有你爸爸在,你擔心什麼!”

說完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並且自始至終沒說也給我一分錢,或說這點錢你們倆人一起買飲料什麼的。我當時是十四五歲的孩子,但也沒有傻到看不出這所有的表演都是為我而演出,是純粹給我看的。我姑姑也在場,她們暗自覺得我三叔做得過分了。

是的,我三叔頗有二爺之風,盡管他們針鋒相對,可那隻是因為二叔是我爺爺的人,他是從我爺爺那裏繼承下來的舊隙宿怨。另外,與人鬥其樂無窮,棋逢對手,也是他們彼此針鋒相對的一個原因,就如同諸葛亮遇上司馬懿才有意思。我三叔與我父親或大伯,這兄弟倆玩又如何玩得有檔次感?就像我二爺和我爺爺玩沒有意思一樣,他要和我三叔對弈才過癮。

為什麼兄弟相殘呢?

這就怪了,事實上兄弟才常常相殘,不是說同行相殘嗎,兄弟自然是同行,不然也沒有曹植的七步成詩了。

人家那是為了爭奪王位,你爭什麼?

沒有王位,難道就沒有其他什麼“位”嗎?家裏有家位,族裏有族位,就是沒有位,還有其他的東西,太多了。

其實,兄弟之間的相殘可能由最初的攀比而來。

還記得我三叔女兒出嫁時的得意洋洋,那時候他已經失勢,賦閑在家養病。這個唯一的女兒讀書也沒成功,不過長得還可以,嫁到了縣城,她公公在銀行工作。這算嫁得不錯,有點權勢,頗能給三叔長麵子增威風,而他那幾年正缺威風。沒有“威”哪有的“風”,沒有權勢哪來的“威”。此後隻要我們一見麵,他和我三嬸就暢談他們的女兒、女婿,還有銀行。讓人懷疑這銀行是他家開的,是私有企業。然後他們問我大伯的女兒小萌嫁了沒有,嫁得怎麼樣?這種對比心理昭然若揭。

因為他們自己要對比,所以就不可避免比到下一代,下一代是自己的私有財產,就像自己家裏的一把椅子——你看我們的椅子比你們的漂亮、結實,檔次高吧?

事實上,我三叔和我父親以及大伯之間的關係一直不好,當然還沒有壞到撕破臉麵的地步。對於這個矛盾我們也很茫然,據說他們之間的矛盾還有這樣幾個原因:一是我三叔怪我大伯當年上學多花了爺爺的錢,也就是集體的錢,因為我大伯是初中畢業後讀的正式師範,多讀了兩年,中專畢業。我三叔精於計算,這兩年要花多少銀子啊?多花了之後,他有了工作,還月月掙錢,也沒見給家裏貢獻一點,回過頭來梳理一遍,就是說,他當初把集體的錢多拿了一份花了,如果不花,這錢起碼有三分之一是自己的,因為每個兒子都有繼承權,自己本來這份沒有拿到,他自己拿去做“投資”,不光沒給分股分紅,連利息都沒付!這不是相當於一種行竊行為嗎?你不得不承認,我三叔的經濟、理財能力是有些天賦的,難怪他日後做廠長做得那麼出色。

有人可能就吃驚了,親兄弟賬算得那麼細,算到骨頭縫裏去了?但這是正常的,不然為什麼有親兄弟明算賬呢?可見由來已久。

第二個原因是,據說他認為我父親與大伯不該不供養爺爺。他的理論是:你不在家住,要跑遠可以,但供養老人的義務要盡呀!父母把你養大,投了資,到晚年你一點都不回報,隻有他一個人在回報,這顯然是不公平。

而這兄弟倆的理論是:我爺爺自己有工資,完全用不著養,他自己都能養活自己,還要我們貢獻什麼?你雖然和老人住在一起,老人也沒花你一分錢,還是花他自己的,所以平均供養說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