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示(一)(1 / 3)

一九八八年是我人生的分水嶺,我的人生至此翻開新的一頁。

一九八八,是多麼美麗而憂傷的年輪!

具體說來,這年下半年我升入四年級,這就意味著我必須離開山清水秀世外桃源一般的故鄉新月村,到遙遠的鎮中心學校去讀書,因為那時候我們村裏的小學隻有三年級。當時我父親就在鎮中心小學任教,所以我理所當然地到這裏來插班就讀。

誇張地說,我從此開始了天涯孤旅。其實“孤旅”算不上,因為還有父親和哥哥作陪,但既便如此,在我幼小的心靈裏仍然覺得非常淒苦和傷感,這個印象異常深刻,我從此正式遠離了媽媽,遠離了縈繞不去的唯能在夢裏重溫但已緲遠如蒲公英般薄涼的溫暖,我從此過上了遊子吟式的生活,差一點成為少年孟郊。

一九八八年,它不是美麗的橄欖樹,不是外婆的澎湖灣,不是韓寒的一九八八,而是獨屬於我在時間隧道裏穿行的個人悲歡;是登上生命關隘,徘徊、觀望的離索茫然;是少年之心與舉世蒼茫首次碰撞後的暗潮洶湧;是蒼天下一隻過往風箏,一張搖曳落寞的臉;是小小一枚石子投擲湖底,檢驗湖水深度的百年荒寒;是冰山,是火焰,是冰火兩重天,是我靈魂洞藏裏不曾消融的鹽……

這個表述看起來太詩歌化了,其實不然,我覺得生活本身才是詩,沒有必要再去嘰嘰歪歪,它的平仄韻律都掌握在上帝手裏,人即使做得再好也是假唱,是拙劣的模仿。

所以,我這個不是詩,而是自發的囈語。囈語,不一定是詩,但它一定帶有更多的原生氣息。

那一年我們全家四口出動,我住四年級,姐姐住六年級,我哥哥住初二。父親帶領我們就像唐僧取經,順著一條公路走得天荒地老日月無光。從我們家到學校有六十餘裏,那時交通不便,而且我們買不起自行車。三個孩子上學,家裏已經捉襟見肘,作為窮教師的父親每月工資才七十來元,所以隻能走路,而當時和我們一起走路回家的還有我們村的鄭德茂老師,他才進修回來沒多久,在鎮中學也就是我哥哥那個學校教書,他帶了個六歲的兒子在上小學一年級。

他兒子是獨子,大名喚作鄭小廬,我不知道這家夥為什麼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小名不叫“小廬”或類似“廬”的任何一個音,他如果叫“鄭小驢”我倒可以理解,這是賤極反貴的例子,在我們農村常有這種用法,況且,如果這個名字用到現在除了表示這是個可愛的姓鄭的畜生外,還很可能是個作家。畜生兒能成為作家也是早有先例的,如陸遊的“細雨騎驢入劍門”,我就懷疑他如果不騎驢就作不出這麼好的詩句來,可見驢是很有詩性的,尤其是外出旅遊的時候,所以我們常常叫“驢友”。

但現在他起的不是鄭小驢而是鄭小廬,當然普通話裏這兩個讀音是有區別的,不過在我們非北京人口裏差不多是孿生關係,有點混同。這個名字曾成為我長期以來不能破解之謎,因為那時候我們兩家六口人組成了一個浩大的自助旅行團,常常於周六周日之時在道上逍遙而行,看起來仿佛遊山玩水不亦樂乎,實則水深火熱苦不堪言。當我屢次聽到德茂老師喚鄭小廬時,九歲的我就反複琢磨這名字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想會不會與廬山有關,因為廬山我是知道的,我們家就有這樣一幅畫。但我不敢斷定,我覺得德茂老師進修回來後變得高深莫測,非我輩小兒能夠揣度,不過我是定力很差的人,後來我到底忍不住問了,請教這個名字的大義。

德茂老師看上去得意有加,似乎很高興有人關注他起的這個名字,就像關注他創造了兒子這個作品本身一樣有興趣,他告訴我,是與廬山有關——因為他此生極愛廬山而一直沒有去過,並且估計這一輩子都沒機會去了,隻能在夢遊的時候去,所以他把此心意轉移到兒子身上,想我兒子就叫廬山,這樣一來廬山天天在我眼前,我想怎麼看就怎麼看。當然比起已有的廬山這個後來者就叫小廬,以示謙虛。

我覺得這名字起得怪,經他解釋我才明白人不光可以成為動物,也可以成為人造風景,不過這個廬山隻能看不能登,而且看起來也沒有多大意思,我一目了然,不像真的廬山那樣遠看成嶺側成峰,認不清真麵目。

綜上所述,鄭小廬這個神奇的名字來曆非凡,大有掌故,如果追根索隱,說不定能寫出一本書來。然而相對於他的名字來,他這個人才叫真正的神奇,小神見大神,神乎其神。我下麵再敘。

且說鄭小廬小朋友這一年六歲,走長路當然不行,解決的辦法是,德茂公且走且背。本來我像他這個年齡就可以走三十裏,上縣城了,但這個家夥極其懶惰,從小嬌生慣養,吃苦不行隻會吃飯。尤其和我們在一起時更不情願走路,原因是我父親看到德茂公背著兒子辛苦,感覺不幫一把不好意思,就讓我哥哥也間或幫背一段。我哥哥當時讀初二,在長途跋涉中不免辛勞,再無端加個秤砣墜在背上感覺真是命苦,但也隻好硬著頭皮去背。哪知這小子嚐到了甜頭,把好吃懶做的本性發揮無遺,更不願意走路了,常常是剛背過放下來,沒走幾步,他又馬上走不動了,如果沒人背他即賴在地上不走。他爸爸背累了,隻好拉他走,可他就像一條死狗一樣在路上拖著給你畫斑馬線,真是沒脾氣。期間我父親也背過小廬,還吩咐我姐姐背,其實我姐姐身體一向瘦弱,自己走路都吃力,為了友好也勉強背一段。這廝後來又不走了,德茂公隻有耐心地解釋:“你看大哥都背出汗了,大家都背不了了,慢慢走吧!”

哪知這廝把他那貪婪的目光逐一檢閱,然後轉向我,用手一指,對他爸爸說:“立恒,立恒背!他沒背過!”

當年我八歲,隻比他大兩歲,走久了感覺自己都搖搖欲墜,我恨不得有人背我呢,你還想趴在我背上搞免費旅行?

此時德茂公也很識時務,說:“立恒背不了,立恒背不了!”

到這時我才認清鄭小廬的廬山嘴臉,但僅此一端。

我們知道好吃和懶做常常是連在一起的,鄭小廬不僅懶得出奇,而且好吃得出奇,他後來有了個形象的綽號:鄭包子。

鄭小廬的確長個包子樣,還是特大餡的。小小年紀營養明顯過剩,他的肚子凸起來,全身無處不圓,蓋因為這家夥吃得多而動得少,於是體積越來越膨脹,向球類發展。但需要說明的是,他長得雖然像包子,可不是用來打狗的。

別看當時他隻有六歲,小小年紀早已成為吃壇名將,創下了不俗的佳績。不誇張地說,他在家裏還沒上學時據說每次都吃得兩眼幾乎翻白,如果你沒有見過絕對認為是我瞎說,但我以自己的名譽擔保此言不虛。小廬天賦異稟,雷倒眾生,超乎你的想象。按理說,飯好吃肚子可是自己的,誰會和自己的胃較勁呢,但我們的鄭小廬同誌就有這種大無畏精神。有一次午後,他剛放下碗到河對岸去玩,這裏人家很多都在用餐,剛好他舅舅在門外吃飯,就招呼他,他一看舅舅的飯和自家的不同,不顧當時已經吃得很飽的現狀,拿起碗就開吃,可是一碗粥吃了一半就實在吃不下去了。可我們的小英雄不願急流勇退,他發揮了勇攀吃壇高峰再創吃壇神話的勇氣,並且大義滅喉,為了防止胃裏的飯吐出來,他狠命掐住自己的脖子,因用力太甚兩眼翻白,料必此時他的飯已經齊到喉嚨,整個腸胃的空隙俱已填滿,你說它不從嘴裏出來還從哪裏出來?

當時場麵之壯觀令在座的人都驚呆了,我有幸目睹此景躬逢其盛,讓所有人都不可思議的是,這位“英雄”以非凡的自製力扼住了“命運的咽喉”,讓喉管裏的飯食沒有噴出來。當然,他碗裏的飯也沒吃完。

鄭包子的名聲從此大震,如日中天。

曾聞鄭小廬為了吃一切都可以放棄,什麼都可以做,這種敬業精神令人動容。比方說吧,冬日裏天冷,有時他到鄰居家火塘去玩,鄰居的小孩吃零碎,他就瞪著人家看眼都不眨,在他咽口水的時候,鄰居小孩故意對他說,你把襪子燒個洞我就給你吃!這鄭小廬才穿著一雙新襪子,聽了此話毫不遲疑拿起一根小火柴,立刻將襪子燒個大洞。小孩說不行,再燒一個。又燒一次,還不行,再燒幾個。總之鄭小廬很有持之以恒的追求精神,毫不猶豫,堅持到底,對肚子以外的東西他素來視如糞土,相比起吃來,那些損失或缺陷都是可以忍受的,因為該同學有這種鍥而不舍的精神,最後總能如願以償——是啊,如願以償,這個詞就是為鄭小廬造的。

這麼吃下去,吃成包子,沒有一點懸念。

我曆來懷疑鄭小廬超常的吃功是怎麼練成的,據說他在家裏每頓都像小皇上,除了沒設禦廚外每頓飯的精華全部集中在他碗裏,這樣下去營養不過剩、不吃成包子樣真是天理難容。鄭小廬有個特點令人肅然起敬,他每頓飯吃畢,即便當時撐得如何肚兒圓,隻要看到別人吃另一樣東西,你讓他吃他絕不推辭,好像如果不吃自己就虧大了,寧肯肚子受罪也不浪費糧食。我聽老年人講,以前我們村裏有個傻子,因為在荒年常常餓肚子,有次別人故意使壞給他東西吃,最後竟活活給脹死了。我懷疑在新時期鄭小廬會不會也暴食而亡?如果有人要謀害他的話,即使他明明知道人家的陰謀還是會上當受害,這樣的悲劇就是天底下最悲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