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2 / 3)

最初我們從路邊經過時無不覺得悚然、瘮然、慘然,當黑黃的水、褐色的水、黑色的水相繼從棺木縫隙流出來時,伴隨著濁重得令人作嘔、使人窒息的濃臭,人心為之空懸,惴惴然如走鋼絲,如此強烈的刺激仿佛在挑戰活在世俗中人的某根神經,讓人從昏睡中醒來,醒來之後除了驚駭也隻是迷茫,似乎是行走在茫茫濃霧之中驚心動魄,別無所見,隻有那刻骨銘心的氣味超脫一切抽象,成為第一感性記憶。

這個氣味是滲透人靈魂的。

在整個過程中可以想象到,昆叔唯一的那點激情和希望已隨著母親一點點腐爛掉、一點點被螻蟻吃掉而被蒸發,他變得空空洞洞,靈魂越發蒼白,被風幹了。他娘親舅家的那些人突然間做起了縮頭烏龜,沒有人有勇氣重新伸頭卷土重來。他們曾有的激憤好像都被風雨淡化了,被時間湮滅了,現在重新提說此事似乎不合時宜,這就像夏天的西瓜和臘月的梅花一樣,冬天你提說要吃西瓜,夏天要去看梅花,顯然不合時令。

直到第二年春上,此時距昆叔的娘舅聚眾鬧事一年之後,看看連氣味都煙消雲散,昆叔百般無奈之下,再次找到村支書,並帶了四色禮,請求妥善之策。精於世道的付支書可能覺得此時正是收手的時候,談判的籌碼低,基本上是他說了算,而且吃了被告吃原告,不虛此行,利益最大化了,所以就正式約見雙方做出指示,大開金口玉牙了。

兩家在調解下,最後的合約裏這麼協定:經雙方同意,汪老太的靈柩找人抬上山掩埋,喪事飯菜由老孫家出,煙酒由昆叔負擔。

這是個折中的方案,外麵看來等於各打屁股五十大板,其實老孫家占了便宜,不過昆叔隻能如此,這幕戲是以他狼狽不堪而收場。

幫忙的人都是左鄰故舊,大家不要工錢,隻預備一頓酒飯就行。這天結束後昆叔舒了一口氣,總算將母親入土為安了,亡人入土如奔金,此時是她母親去世一年有餘。

這之後,昆叔的生活更加頹廢,他自己種點地,平時則給別人打短工掙點零用錢,買個油鹽醬醋和抽煙所耗,沒事時他是沒有作息製度的,日上中天了可能才爬起來,月落烏啼後才睡覺。因憂鬱頹廢而更加懶惰,有一年,他將久已不洗的被子拆了,找鄰居大熊他媽和另一個大嬸給洗,他以幫工兌換。據我媽說這兩個女人在月亮河洗了整整一天,開始用熱水在盆裏浸泡時太嚇人了,整個被單又黑又髒硬邦邦的,仿佛刷了層漆,隨手一放隨物賦形立在那裏,我媽說,這被單就是從她母親去世後一直蓋著沒洗過,而在她母親去世前可能就已經較髒了,可謂集髒汙之大成,殊為可觀。

昆叔一個人很可憐,有一年他的遠房兄弟叫他去吃年夜飯,但也似乎僅此一次,以後是人家沒叫還是他不願去不太清楚,但我想多半還是叫過而不願去,可能去了之後他反覺得孤獨,於客於主兩不相宜。

那是汪老太去世後大約兩年,有一天晚上他來我們家裏,一落座就對我母親說:“昨天晚上夢見我媽了!”言畢,淚水流了下來。這使我們無比愀然,之後他就不再提起,想必這樣的夢也做過不少。

我後來外出上學,回來得越來越少,有時回來不一定能見到他。昆叔以前和孩子玩時那種天真和單純仿佛全然消失,變成另外一個暮氣沉沉的人了,唯一能做的隻是在等著熬過日暮前這段時光,然後就進入徹底的止息。

但這個黃昏似乎非常漫長,一直到現在我都知道他還像茅草一樣活著。

當我把人無意間比喻成茅草的時候我不知道它潛在的意義,可仔細想下,還十分相稱。其實人就是一種植物,你搖搖擺擺幾十年,即或從東移到西,從南移到北,然而終其一生不過是在風吹雨打中任其榮枯,最終倒地成腐,連根兒都爛掉了,和茅草並無兩樣。

我的“茅草論”是後來的事,當是時,我隻覺得人生如民謠一般哀婉淒涼,這在我記憶中還無關乎一個人的婚姻與愛情——而是生命本身的突然曝光,給你照片上留下一個突兀的、刺目的骷髏影子。

隻在一刹那間,我窺到了某種真實。

昆叔比秋天的茅草還越來越泛白的生存光景,以及汪老太孤絕黑色宛如天葬一般沉重的人生歸宿最終成為壓在我心頭的墳,凝重窒息,這好比靈魂在潛水的過程,那時你在水底什麼也看不到,隻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無比真實而又無比荒誕,無比沉重而又無比輕盈,你縱身一躍,接觸到了光線和氧氣,於是一瞬間一切恢複正常。當你在潛水的過程就如同一條魚上了岸,當你上了岸後就好比一條魚在潛水,這是人和魚之間的區別,其實人和魚之間也沒有區別。

更進一步說,作為一條魚當它被扔到岸上時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蒼白、沉重,看清生命的真相。而人正好相反,當他被拋進水時才能體會到生命的沉重乃至失重,究其實,人和魚是一樣的,人就是魚,魚就是人,叫法不同。

汪老太的死亡無疑給我們幼小的心靈造成了某種衝擊,但這種衝擊還屬於擦肩而過的,沒有想到後來有一股更強大的氣流,它撲麵而來,擊中了我。

狹路相逢,這是我的命運。

長期以來,我家的人員配置合情合理,就說我們三個孩子吧,兩男一女,我姐姐正好夾在中間,起著某種協調作用,試想一下,如果我們三個都是“鐵血男兒”,男子漢大丈夫,勢必如梁山好漢,無形中要比出個你死我活來,必有人最後淪落為“男子漢大豆腐”,出現參差不齊、百味俱陳的局麵,於是矛盾就產生了。

我姐姐就像中和劑,有她這一料加入,整盤菜的性質發生了變化,這也是女性優長、男性比不上的地方,柔能克剛,柔能化鋼,所以我一直到現在都認為梁山好漢最後失敗的原因是女人太少——一百○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不成比例嘛,女人太少,中和不過來,成分太單,結果好端端的事業就同一塊沒有加入鋼的鐵,崩了。

而我們的比例是合理的,男性占三分之二,正符合黃金分割定律。

在我的印象中,我姐姐對我一向很好,她秉承了從母親那裏得來的觀念,姐姐就要對弟弟好,所以她如果不是年齡太小比我隻大兩歲幾乎成為我的亞母親,不過我姐姐不是那種特有耐心的人,這一點和我與哥哥都相似,正說明著我們為同根同源,也就是說我們性格差異不是很大,隻是外在形態不同,我成了男兒身,她成了個女的。

和一般的弟弟一樣,小時候我是她的跟屁蟲,最初的原因是我媽媽讓她帶我,比如我一歲她三歲,我兩歲她四歲,她正適合有這樣一個崇拜者,我也正適合有這樣一個領導者,我們就成了黃金搭檔、最佳拍檔——像打乒乓一樣,一“拍”一“擋”,缺一不可,多一不行。

記得很小的時候,曾有段時間母親讓我和姐姐睡在一頭,媽媽睡另一頭,冬季天冷,媽媽因為操勞很疲倦,總是很快進入了夢鄉,發出均勻平緩的呼吸聲,而我和姐姐在漫長的冬夜開始總有一段時間睡不著,那時候我和她先是說著各種話玩,罵人的、謎語、古詩、故事等等,後來就不想說了,不知怎麼弄的開始動手,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你摸我一下我摸你一下,覺得非常有趣。夏季我和她還換著抓癢,尤其是背部等死角。有時候我們越摸越覺得好玩,我姐姐的皮膚給人感覺非常好,光溜溜的,像泥鰍一樣,我說,你像泥鰍。我姐姐就用她的小手在我背上腰上肚子上摸了一會兒,我說像什麼?她說像蛇。

這明顯是胡說,我怎麼會像蛇呢?蛇的皮膚多瘮人啊!我命令她重新說,她說像魚,我也不滿意。魚身上雖然滑但是黏黏的,我又沒出汗。後來我責成她開動所有的腦筋發揮所有的想象,她又摸了半天,似乎細細品咂,真像一個負責任的藝術家,最後她說,你像個南瓜。

我對這個結果依然不滿意,為什麼說我是個南瓜呢?不過我有點自知之明的慚愧,我那時候有點發福,肚子挺起來是個小胖子,就外型來說還不算太離譜,可南瓜的皮膚多粗糙啊,我姐姐說,你的皮膚就比我的粗糙嘛,你摸下,我衝動地摸了她一會兒再摸自己,可不是,她比我光滑,我很泄氣,後來才明白,她是女孩子本來皮膚就比我細膩,比細膩我是拿她的長處和我的短處比,如果比粗糙就好了,我的短處又變成了長處。

我姐姐六七歲那陣子突然變得十分漂亮,可謂天美其容,仿佛老天爺用妙手給她補了妝,其實我姐姐本來不醜,但也算不上大美人,她的優點是身子細、人文靜、皮膚白,可臉麵就一般——拿現在的說法也能算個美女,但嚴格意義講隻能算是氣質美女。在她六七歲那一陣,剛上學以及上學一年之後那是她的黃金時代,她五官的改變似乎和春天到來一樣悄然無聲,在幾個月我們疏忽之間就變得柔美而精致,韻味十足,眉如遠山,目含秋水。當時有人一到我們家見了她就誇,而以前這些讚美詞全部落在我哥哥頭上,現在開始分流一部分,盡管我哥哥仍然漂亮,可大家已經習慣了他的漂亮,而我姐姐如雨後春筍突然冒了出來,有人說女大十八變啊,你還不到八歲就變了,小妮子有福氣!又恭維我媽媽有福氣。去村中看電影,就有不少老奶奶拉住我姐姐的手不放,反複看,看得我姐姐把頭低下來看自己的腳尖。

我姐姐就是這麼突然漂亮起來的,不可思議,如果說她本來是七十分,現在突然成了九十分,任何老師都會表揚的。我那時還沒有明顯的血緣意識,隻覺得喜歡我姐姐的人越來越多,她的地位在提高,而我看她也比以前舒服,我的心就蠢蠢欲動了,現在想來真是蠢啊,一個蠢不算還要兩個蠢——我就是這麼“動”的。有一次把我姐姐拉到一邊一本正經地對她說:“你現在是個美人了,以後一定要嫁給我啊,千萬不要嫁給別人!”

開始我姐姐望著我不言語,然後就用自己的腳去踢地上的石子,似乎是害羞,似乎是允許,又似乎在否定。於是我更著急了,使勁捏她的手腕,我大聲說:“你聽到沒有,你是我姐姐,自然先要嫁給我!”

我姐姐抬起頭似乎考慮了一會兒,最終才做出了終身決定,她點點頭。雖是答應了,但是並不幹脆,說不定以後有什麼變化,我思忖再三,便跑去給媽媽說,因為我想如果我媽答應了,得到了媽媽的支持她一定是要聽媽媽話的。

當我把想好的話告訴媽媽時,媽媽爆發出一陣我從沒見過的大笑。哥哥正在旁邊的桌子上玩撲克,隨著媽媽的笑他向我狠翻了幾個白眼。他當時上三年級,這幾個白眼對我殺傷力極大,在我看來無比老成,他撂了一句堪比大人的話,他說:“你知道個屁!”

這件事此後成為笑料,當然隻在我們家和我們院子流傳,一直到我上學之後都有人問我:“立恒,你什麼時候娶你姐姐呀?你姐姐要嫁給別人了你哭不哭鼻子?”

現在回想起來那真是“天真而沒有牙齒”的年代!

但我姐姐的漂亮隻在短短的一段時間,到她上二年級時,不知是不是上帝在變戲法玩遊戲,她又漸漸變成了以前那個女孩子,眉眼和六七歲以前酷似了,所以她又從九十分跌到七十分,曾經出色的姐姐又變成個一般般的姑娘。不知道她是否對自己容顏有十分失落的體會,我們這些小孩子都很疏忽,而作為大人他們並不追求這些,誰知道以後她會長成什麼樣呢?離她定型還有十幾年,說不定又變回來了呢!

所以這件事沒有像她當初變漂亮那樣引起轟動,而且她變回去也不如當初變漂亮似乎是一夜之間,回去的時候是和風細雨潛移默化的,這樣一年半載,她又成了原樣。

姐姐的容顏之謎到現在我也不能破解,難道是老天在捉弄人嗎?讓你體會一下什麼叫美麗?

然而命運總在不經意時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在我五年級結束那年暑假,也就是我姐姐初一結束時這個暑假——

這是非同一般的暑假,然而這個暑假到底來臨了。

我必須平靜地敘述這件事,我隻複述事情的原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