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的莊院有四五戶人家,前後不遠還零星住著幾戶,昆叔住在我家的前坡,抽一支煙工夫就可以走到。他家有個顯著標誌,就是屋旁有一株巨大的黑色古老柿子樹,丫形,此樹仿佛已經成精,通身鐵打銅鑄一般沒有絲毫生命跡象,隻是每到春天還開出小花朵來,狀如鐵樹開花。
昆叔那時足有四十來歲。我沒有經曆過四十歲,不知道人生的感覺是不是真的如所謂白駒過隙,“過眼滔滔雲共霧”?或者相反,說不定慢得像老牛拉破車?但他是從三十多歲開始進入我記憶的。昆叔是個光棍,愛抽煙。煙本身也是“光棍”,所以光棍和光棍才能交朋友,產生了某種偉大的友誼。據說他煙癮特大,沒事時一天至少兩三包,有事時再忙也要消耗一包,這還是比較節製的抽法,若讓他放開性子來抽,我估計他一天連一條煙都能吞進肚子去,那才真正叫“吃煙”,從某種角度講,他是以煙為酒的。
僅抽煙這一點就可以看出昆叔是個比較懶散的家夥,因為大凡一個忙碌的人哪有那麼多時間抽煙呢,像他這麼無事可為的人總是一味地把身上的零錢花去,自然沒有積蓄。其實煙是不能解愁的,這就像抽刀斷水一樣,水不會不流,徒然廢刀。我懷疑昆叔最初抽煙也隻是解悶,哪知這就像飲鴆止渴,越喝越渴,故越抽越悶,最後把自己差不多抽成煙鬼了。所幸他家境不行,沒有機會成為煙鬼,於是搖身一變成為“資深煙民”。
在我記事的時候,昆叔就和他母親兩人過日子,聽說他老子很早以前就死了。於是這個家隻剩下母子倆相依為命,相互取暖。母親很疼愛這唯一的兒子,加之他自幼體弱,因此沒像一般農村人那樣讓他下大苦力幹活,盡量罩著他,地裏的農活是得過且過,結果造成體弱的他一直沒有得到鍛煉而強壯起來。生活上是馬馬虎虎,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家境雖不富裕,可有母親在時總歸是不缺少溫暖的,兩人相依為伴,相互照料,唯一的痛處、苦處和悵然之處是:這兒子長到三十多歲還是單身,沒有娶下老婆。
其實昆叔是個沒多大本事又有點臭講究的人,這種秉性可能是從他母親身上得到的遺傳和影響。這老奶奶我記事時六十多歲了,皺皺巴巴如一個核桃,可是生來幹淨、愛美。有一件很搞笑的事情是,那時候她買不到比較中意的老年人戴的帽子,因為一般的帽子在她眼裏不夠美,於是自己動手縫製,搞成品加工,在黑色帽子的邊沿兩側,縫上了幾個彩色布條做飄帶。戴在頭上,迎風吹來左右拂動,飄飄然有神仙之姿,可惜沒有環佩叮當之聲,引以為憾。這老太太就戴這樣的帽子在家門口走來走去,一如古代的人物。看到的人便在背後議論說:“看這老婆子妖精!老了老了還老來俏,窮講究,跟小姑娘似的!”
昆叔呢,總算是個比較體麵的人,也就是說五官還周正,寬容一點講甚至稱得上帥哥,但因為窮,沒有得到很好的修飾,不過如果他有一兩件出色的衣服,總會穿得不想脫下來。年輕的時候也有人給他做媒,提說過本村幾位不很上眼的女子,他沒看上,後來人家都陸續出嫁了。上檔次一點的吧,他的家境不好,又沒撈著,於是一年年下來,越走越荒蕪,直到四十來歲,到這個份上,母子兩人已基本斷絕了這個念頭,除非半路上撿個寡婦。
所以我也常常疑惑,命運這東西變幻莫測,就人才本身而言,昆叔在我們村至少是中上之姿,憑什麼村裏那麼多不如他的男人都找到了老婆成了家,而昆叔偏偏一人落單呢?如果有命運,那它的玄機是什麼?
也就是說它以什麼規則進行?如果沒有命運,那該誰來負責,是他自己,還是環境的因緣際會?而“因緣際會”算不算也是命運的一部分?
沒有老婆,是個沉重的主題,像天那麼壓著,可他每天仍在天底下那麼過。這人在生命上似乎不缺少一些秘密的歡樂來適度調整自己,如喝一點酒、抽煙、吹笛子,偶爾下一盤棋,到林子去捉一窩野雞,攆一隻倉皇的兔子,或者和我們小孩一起摘柿子、打毛栗、燒馬蜂窩、摸魚等等。小孩很喜歡和昆叔一起玩,這人的善良本性並由善良而生發的近乎軟弱處、天真處、單純處,孩子們樂於接近。這樣的人孩子自然喜歡,大人就未必賞識了,甚至從心底裏擠兌他。孤兒寡母總不免受人欺負,人到中年又後繼乏人,如一把柴火斷了薪,無蒸蒸向上之勢。什麼叫“蒸蒸”?就是水蒸氣向上大冒煙的樣子,沒有火哪來的水蒸氣呢?
但是這種平靜、岑寂而不失某種淡淡的“幸福”生活還是被打破了,並且一破無可收拾。
和他們比鄰而居的人家姓孫,人稱“孫大炮”,老孫年輕時是個二杆子,長得虎背熊腰一身蠻力,女人也是個潑悍角色,有兩兒一女,一家人當然熱熱鬧鬧的和昆叔他們家形成了鮮明對比。俗話說“千千治家,萬萬治鄰”,其實鄰居比親戚更重要,因為遠親不如近鄰。可惜這鄰居由不得自己選擇,大約人從一出生開始就有某人作為你的鄰居也尾隨而來。兩家人本來沒什麼大矛盾,不過老孫這人不地道是大家都知道的。平時也還過得去,直到某一年冬天,這老孫家要蓋房,拓展地盤,因為他的大兒子已經到了娶媳婦的年齡,他們選取了昆叔家門口的地段,並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築起了一道牆,將他們的光線遮去一大半,使他們家裏黑洞洞的。這種做法明顯是占了昆叔家的地盤,不光占了地盤而且遮擋了陽光,任誰都氣不過。剛開始時昆叔母子反對,但說歸說,人家那邊已經敲敲打打築起了牆,不管三七二十一牆越築越高,不幾天就超過了汪老太頭頂,這天汪老太氣得沒法就拿了把薅鋤在牆上挖了幾下,以示反抗。其實她年老體衰,隻是做個樣子,斷無實質性破壞。當時老孫正在牆頭上,跳過來用手把老太太一撥拉,老態龍鍾的汪老太就被他撥到一邊摔倒了。昆叔知道後衝出來,吵了一架,把母親背回去。生性怯懦的他沒有和對方大動幹戈,他自知不是老孫對手,人家還有兩個兒子虎視眈眈作為候補,盡管幹活的工人有人明顯覺得是老孫家不對,可都不便出頭幹預,隻是把吵成一團的他們拉開了。
這是冬天,汪老太一回去就躺下了。她身子骨受了傷,加之怒火攻心,就患上傷風感冒,一日重於一日。從此躺在床上直流眼淚,臉色蠟黃,昆叔趕快去抓五服中藥回來熬著喝,才喝到第三服,汪老太就閉上了眼睛。
據說汪老太在最後死時拉住昆叔的手,隻說了聲:“兒啊!”然後一滴眼淚從眼角慢慢溢出,她瞪目而逝。
麵對此情此境,昆叔根據經驗知道找村幹部不起多大作用,因為他們勢單力薄,在村中沒有什麼親戚,他就回了一趟老汪家,找到自己幾個舅舅,老汪家在湖北,她母親是從湖北嫁過來的女子,娘家的人聽說後非常氣憤,至親不算,還有叔伯等不少人,一共來了三十多個,其中二十多個都是年輕力壯的後生。
這一天我們村子異乎尋常熱鬧,準確地說是我們莊院的前院。三十多人抬著裝著汪老太的棺材聲勢浩大地闖來,一直抬到孫大炮家門口。老孫提前得到消息,倉皇把門鎖上,一家人跑得一個不見。抬靈的人一看大門緊閉,毫不猶豫上去一斧頭將鐵鎖碎屍萬段,直接闖開大門抬了進去,放在堂屋中央。
然後他們在堂屋敞開大門坐著,抽煙喝水,鬧哄哄的。個別人在門外晃悠巡視,大聲罵娘,問老孫到哪裏去了。
其實老孫一家如驚弓之鳥,幾口小命擋不住這大陣勢,他暗自分工,自己跑往支書家找救星,女人躲在家門不遠做伏擊照應,幾個孩子則自由散步如報信聯絡的使者。
不論如何,這是我看到昆叔活得最硬氣、最有底氣的時候,他已從母親初逝的悲傷打擊中爬了起來。昆叔不斷發煙,已經破費了好幾條。坐著的人都布陣儼然,站立的人滔滔不絕群情激昂地說話,使他感到集體力量的強大,這些都是他的後備軍。而且正義和冤屈交鋒起來造成強勁的勃發力如水火相激,這時候的昆叔幾乎可以說是光彩照人的。
我想人一旦得勢真的可以光彩照人啊,氣質外露,如玉之有光,火之有炎。
後來事情的發展是這樣:老孫給當時付支書送了一份分量很重的禮,付支書覺得有必要出麵幹涉這件事,因為人家浩浩蕩蕩開到村子來,事關本村榮譽尊嚴,敲山震虎,不把他們震住他們還以為此地無人。在這裏隨便撒野,是不給他麵子,不把他這父母官放在眼裏。這也是老孫極力表達的意思。
老孫可真算說到付支書心坎上去了,其實他就是不說這些曲線救國又激將的話,單看這份厚禮的麵子人家也會出來幹涉的。而幹涉多半會向老孫傾斜,因為昆叔雖然占有正義但老孫卻占有力量。
力量和正義誰重要?恐怕還是力量。
我們的村支書姓付,你如果聽人把他喊副支書以為他是副的就錯了,他是正兒八經的一把手,體察民情之幽微,連某家母雞下蛋公狗發情都不放過。正因為他明察秋毫知根知底,已經前無古人後乏來者孤零零一個人的昆叔自然在他胸臆間沒占多大分量。中國的父母官向來如此,不是站在弱勢群體需要保護的人身邊,而是成為當地權貴勢要、豪強、地頭蛇一類的利益代言人,盡管他們常常聲稱執政為民的理念,其實幹的卻是掛羊頭賣狗肉的商人勾當。
所以昆叔他們等來的結果是付支書帶領三四個隨從和老孫一起前來。付支書顯然是帶著談判的目的來處理這件事,他很有經驗,一臉的嚴肅凜然不可侵犯,又給每個人散煙,然後坐下來說話,他談話的核心內容是:這是本村的民事糾紛,是鄰裏之間的人民內部矛盾,矛盾不能擴大化,不勞煩他們興師動眾,他會妥善處理的,大家都放心,請回去吧!
聽到支書說他們能妥善處理這件事,這群人還能說什麼,他們再一味胡來就是無理了,大家都是守法公民,一般情況下還是會聽幹部話的。再說他們作為外村人不好橫加幹涉,把事情鬧僵將來對彼此都不好,因此也就借驢下坡就地一歪,聽從吩咐了。
於是在付支書的指揮下,這些人又將汪老太的棺材抬出來,放在家門口路邊的一棵樹下,暫時擱置。
這些人都回去了,原本是信任支書的,連昆叔也抱著莫大希望,本以為很快就有結果,不幸的是,這事過了一兩個月,仍然沒有解決,昆叔多次去找去問皆不斷推脫、遲延,這樣又過了三四個月,直到下半年。
昆叔給母親的棺材上蓋了一層塑料油布以防日曬雨淋,在最初天氣變暖的時候,棺材裏的氣味開始散發、遊蕩,一股濃腥的腐臭彌漫在我們居住的地方,而且隨著氣溫上升,棺材裏漫出惡臭的黑水——每天,昆叔都要麵對他母親身體腐爛而帶來的氣味,在近乎迷醉的痛苦中心神恍惚。同樣,老孫家也麵對這腐臭,但他們忍力過人,無動於衷,每每從棺材邊經過時捂住鼻子白一眼已經死了的汪老太依然漫不經心地上山種地去了。而我們這些距離不遠的鄰居呢,拜這種氣味所賜,宛如在哪裏聞到的死老鼠味,經過長達幾個月的適應期,大家已經習慣了汪老太以氣體的形式在空間存在、遊離,並且與大家見麵打招呼,大家在心存悲憫的同時也隻能無言地沉默。
然後又一個輪回到了冬天,雪花飄飄覆蓋著停滯了生命跡象的棺槨。此時它不再有什麼氣味了,長達一年裏氣味已經揮發幹淨,好像真到了一個停頓期、沉眠期,仿佛它到現在才真的死了,是死後之死。然而被雪覆蓋的棺木看起來那麼死寂、孤獨,宛如一段殘牆、一截木料,或一樣靜物,誰也想不到那裏麵曾經盛有鮮活豐滿的人生。
那段時間,經常看到昆叔麵對棺木凝視時憂鬱失神的神情,每到黃昏我似乎聽到他的歎息聲如此細微而深沉飄滿整個山村。夜來了,他不能在外麵陪母親過夜,孤獨地走回自家的老屋,點亮燈,當燈光費力地把黑夜咬掉一個口子,他孑然的剪影也在這空間裏定格,煢煢孑立,與世無遺,隻有這個小屋才記得他無聲無息的存在吧。現在,他和母親真的是咫尺天涯了,他在屋裏,母親就在屋外,一門之隔,卻是天堂與地獄的距離,這個門就相當於異度空間的入口。
這是個開頭很生猛後來幾乎被人遺忘的鬧劇。大家已經習慣了這具裝人的棺木停在路旁,豁然在人的視野裏。漸漸地,它由最初醒目的形象變為模糊,最後它簡直成為本村的風景之一,好像和這個地方合而為一了,仿佛在窺探人世,沉思生死,簡直成為哲學反應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