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起(1 / 3)

我的鐵杆鄰居大熊原名祝大雄,因為人長得大氣飽滿,走路有點笨重,兼帶表情迂憨可愛,為人厚道,故人稱大熊。說實話,小時候的他倒真像一個常年直立行走、不生活在北極的北極熊。

大熊小時候幾乎成為我們的狗熊玩具,當然是活動版的,不需要上電池。他平常話語不多,給人的感覺卻不寡言;而有人正好相反,一見你麵一直在說,不知為什麼,給人的印象卻很沉默。一直以來我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其實,大熊的性情兼具了內向和外向兩種特點,有時候你覺得他深沉、孤獨,遊離於人群之外;有時候他又熱忱、憨樸,甚至稱得上慈祥。可能有人覺得“慈祥”這個詞用在這裏有點錯位——他又不是老爺子、老太太,怎麼說“慈祥”呢?那是你的錯覺,慈祥不一定非要針對老人,對於大熊來說,尤其是他的臉型,你搞不明白那到底是方臉還是圓臉,年老的臉還是年輕的臉,反正他一生下來就這樣,這樣的臉少年時和中年時沒多大區別,你可以說他少年老成,也可以說他永葆青春。

大熊看書學習時像個呆呆的地瓜,一坐半天不動,仿佛道家在練接地氣功,又可以說他像隻特大號的雞蛋,就那麼孵著,當然能孵這隻蛋的隻能是他手中的書了。因為這樣,該同誌學習成績總是“一馬當先,名列前茅”。學習好,外表憨,兩者一組合,宛如戰場上的張翼德。

大熊說話慢騰騰的,若是和人吵架,肯定是以一當十,不當十也不行啊,要麼人家說一句歇著喝會茶再說,不過大熊說話速度雖然不行質量卻上乘,正合以一當十這句話,也可以叫一句頂一萬句,他的話都真材實料,合乎分寸,有棱有角,猶如一隻隻上好的磚頭,行家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可謂彈無虛發,扔過來就擊中要害,死傷大半。

鑒於以上特點——這廝長相熊憨,年齡夠小,說話牛慢,然而言而不廢,直指人心,致使大家都心存佩服,覺得這小子將來不可小瞧,說不定能成什麼大氣候!中國人都有“話語崇拜”,對會說話的人無限景仰,認為這是心靈通透老於世故的表現。在中國,人情世故是最大的學問,哪怕這人一天學沒上,書本知識為零,隻要精於此道,有這方麵天賦,照樣混得人模狗樣,甚至成為人上人,人中精英。

這麼說,有人把大熊同誌想象成橫空出世的新一代領導人了,此是誤解,真要那樣我也沾一點“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光。其實大熊隻是比同齡人成熟、穩重、會說話罷了,還兼帶一點個人風格。當然話又說回來,“成熟”“穩重”“會說話”,這每個詞都是不容易的,都大有學問,有的人一輩子也學不到。

大熊這廝和我合得來,在我們尿尿和泥巴的階段玩得很開心。那是一段曼妙的時光,青蛙是我們的“朋友”;螃蟹是我們的“敵人”;蛐蛐是清新的天籟,專門給天上的星星唱搖籃曲;麻雀是噪音專家,比貝多芬第一交響曲還難聽;月亮河是我們的臉盆,我們整天在這裏洗臉,可這裏又是我們的尿盆,我們總在那裏撒尿。黑貓警長、大公雞交警、黃狗保安,老牛伯伯……這一切,構成了一幅多麼生動、和諧的畫麵!

後來我離開家去上學,和親愛的大熊一起玩得少了,大熊陷入了某種失落。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看上去仿佛在進行哲學思考;有時候又負手徘徊,在門前屋後的路上漫步,一副憂國憂民模樣。如果按現在的說法,大熊這時候是最有“範兒”的,不過他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當我回來和大熊一起玩時,他又恢複了年少時的率性,暫時卸下“生命的重量”等哲學式思考,和我玩得有聲有色了。

所以說,大熊自小就有兩麵性。

豈止大熊,我們,包括所有人,都具有兩麵乃至多麵性,我們也不知道自己是幾棱鏡,在什麼光下透過來什麼顏色。

大熊的母親槐花嬸,是個比較善於持家的農村婦女,大熊是獨子,大熊父親斤叔本來在村裏一家磚廠做臨時工,雖然是個臨時工可已經做了十來年,算有固定收入,因此家境還不錯,在某一段時間他們甚至談得上幸福。斤叔的身體結實耐勞,是一匹好駱駝,幹活不惜力氣,一月能做三十個滿工而不歇。斤叔為人又誠實本分,懂方圓,守尺寸,不做悖於情理的事,自然贏得老板的信任,倚重他為老牌班底之一,從建廠到現在裏麵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可斤叔卻一直穩坐莊家位置。可以說,隻要這廠一直建下去,就少不了有斤叔做的事。

那一年秋雨綿綿,老天總陰著屁股一樣的臉,淅淅瀝瀝,沒完沒了,廠裏隻好暫時放假。工人和老板天天爬起來盼望老天改作歡容,可它總是愁眉不展,乍晴還陰。在這樣一個陰晴不定的時刻裏,這個忠厚老好的莊稼人在家沒事,上山去砍竹子,準備做一個新的晾衣杆,把房簷下那根老態龍鍾不堪承受歲月“裂變”的杆子換下來。家後不遠的坳裏有一片清翠可人的竹園,大的一握粗,小的一指,不論粗細,根根如通了電向天空插去,遠遠看來萬箭齊發,氣勢壯觀。斤叔見了這片令人神氣壯旺的翠竹,仿佛也獲得了某種力量,他握住一根胖竹又憐又愛地撫摸,簡直有點不忍下手。最後他選了年齡偏大靠近坡塄的一根,當他把竹子砍倒準備去拾取時,由於地皮濕一腳踩滑了,不慎從地邊滾了下去。下邊是個緩坡,有竹子、有樹木、有荊棘,斷不會滾多遠,但倒黴的是他正好撞在一個竹茬上,哪個狗日的把這竹子砍成了十分傾斜的三角形,一般人砍竹下刀都有一定的傾斜度,但這個家夥估計是個懶貨,不想太彎腰就豎著砍,所幸的是這竹子還粗,如果是一枚細竹,那麼留下來的茬口就如矛尖一樣,所以現在這個竹子盡管橫截麵大,茬口還不算太鋒利,但人摔倒下去的重量足以使人受到傷害。就這樣斤叔的腦袋磕在上麵,頓時鮮血和腦漿都滲出來了,當即暈死過去。多虧附近有個無所事事東張西望的放牛娃看見,把斤叔背回來,交給了槐花嬸。

曾經結實強壯的斤叔受了近乎致命的一擊,在醫生的治療和槐花嬸千呼萬喚下醒來,他撿回一條老命。據醫生說,因為竹茬已經傷害到大小腦的某個區域,所以會影響到他的智力。他此後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醒來後的斤叔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慢慢認出槐花嬸和他的兒子。他幾乎成為一個失去記憶的人,他重新認識鄰居花了三個月,而重新認識村裏的親朋故舊更是用了一年多時間。對於大腦細胞艱難的自我修複工程,醫生說,這已經屬於不錯,如果那次再嚴重點他會成為植物人或者當場斃命,人的頭不是一般的東西,那是人的首府,就像一個國家的首都,如果首都亂了下麵就癱瘓了。對於斤叔是否能徹底恢複成摔跤以前的斤叔,醫生沒有把握,醫生說身體自身的功能會慢慢修複,但修複到什麼程度不敢保證,修複的效率和速度也不敢奢望。

其實斤叔的確在恢複,一年後他重新認識了村裏人,好像自己隻是睡了一個彌天大覺,做了黃粱一夢。在這一年裏,他見到這些人似曾相識又一時想不起來,一切都在雲山霧罩中。一年後他醒了,終於認得了這些人。

可斤叔恢複的隻是部分記憶和功能,有些則永遠恢複不了,這也許因為某些損失不能徹底恢複——說到底受過傷是不一樣的,不能恢複得像沒受過傷一樣。

斤叔的身體又慢慢恢複到強壯,但不能再在磚廠做工了,他人變得有些癡癡呆呆,無事時一言不發,好像他的語言係統受到了破壞,至於算賬、計件、工資等他則是一筆糊塗賬,瞪著眼睛任你算,自己基本上搞不了這麼複雜的加減乘除。斤叔回家後繼續務農,現在是全職做好一個農民,他本來就是種地的好手,可能天性所在,所以種地還不需要人指點,能做得輕車熟路,但即便如此,比起以前來那也是蒼蠅之於蜜蜂的區別,蒼蠅的翅膀也能顫動得很快,可比起蜜蜂的高頻率來,是等而下之的。

從此,斤叔一天的工作就是種地、上山、下山、吃飯、睡覺,除了這幾樣人就木木地坐著,似乎到了無思無欲的境界,你給他說句話他也知道回答,而且一般答案也正確,可你要和他進一步聊天就不成,他是不和你聊天的,他不會你說一句我說一句那麼熱烈互動,你說十句他也許隻說一句,這又正好是“以一當十”。

很顯然,這個以一當十與大熊的以一當十有本質區別。

醫生說,斤叔的腦細胞會不斷恢複和自修,但事實是斤叔從一年之後基本就停留在這個狀態,沒有比以前變得更聰明,當然也可以理解為肌體還在不斷修複,不過速度太慢,如果此人能活到五百歲,說不定還有痊愈的希望。

家庭沒有了以前的經濟來源,日子自然就死氣沉沉缺乏生氣了,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負擔顯見加重,所好的是斤叔勞動能力並沒有完全失去,又十分聽從安排,兢兢業業如一個機器人,因此生活不成問題,隻是花錢沒有以前大方了。在最初的一年半載,槐花嬸還能努力挑起家業,獨撐門戶,繼續保持一個賢良妻母的形象,到斤叔已徹底沒有了恢複跡象的時候,她的另一麵又開發出來,或者說自行蔓延了出來。

可能槐花嬸覺得和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生活少了興趣,當然這隻是我們的猜想,事實是她開始接納一個光棍和另一個比較風流的木匠。她是先和光棍勾結上的,光棍姓餘,離我們家不遠,他早年就對槐花嬸有意,當時槐花嬸家庭穩定,未生內亂,他無機可乘,現在一看斤叔成了個木頭人,就不時來騷擾調情,最後雙方見當著斤叔的麵說一些話,甚至搞些小動作他也沒什麼反應時,立刻賊膽猛漲數倍,終於在某一日完成了期貨交易。

可能偷情這東西就像餘光棍的飯後一支煙,一旦習慣每到這時辰不抽總覺得缺點什麼,又如木匠做活,幾天不動手就覺得手癢,漸漸地木匠和光棍就頻繁出入斤叔家,當然多是大熊和斤叔不在家時,這樣的時候太多了。大熊要上學,而斤叔每天都在她的催促下上坡,就是沒事也要給他找出一點事來,更有甚者,他們後來發展到就是斤叔在家,在堂屋坐著,他們也敢在房屋裏斤叔睡過的床上行魚水之歡。

我沒有理由懷疑斤叔因為受傷在生理方麵受到了重創,因為醫生明示這些區域是關於人的思維、語言、記憶和辨識係統,與其他無關,是由於斤叔腦子受了傷,對這些幾乎沒有了辨析能力,他喪失了理解婚姻和夫妻的要義,正如別人讓他吃飯他就吃飯,讓他幹活他就幹活,至於別人做什麼他不管,也沒有管的能力。隻有大熊是正常的,這些事發生在他四年級的時候。

做母親的開始還遮遮掩掩,盡量把事情捂住,不讓大熊知道,後來發展到某次讓大熊撞見,大熊回來時母親正和光棍在房屋的床上,兩人驚詫不已。光棍是個想得開的人物,一見如此,幹脆大大咧咧走出來,臉上掛著無謂的笑。氣極了的大熊便破口大罵,可憐這人先天鈍厚,罵得慢,可是話很重,光棍走了,母親想去製止他的罵聲,於是引來了更大的罵聲。

從這以後,槐花嬸不是收斂了些,而是更放開了,如破罐子破摔,無所謂了。可以說她自己天性淫蕩的一麵完全展露出來,也許是嚐到了淫蕩的快樂,和不同男人睡覺的樂趣。可能每個人都有這一麵,不過她正好有適合的土壤又在自己一味放縱下就茁壯成長了。

還有一次大熊放學回來,饑腸轆轆,看到母親在廚房裏給他做蛋炒飯,可是隻一晃眼,他從廁所回來這鍋飯就不見了,他在灶台一望鍋裏幹幹淨淨顆粒無存,這碗飯正在堂屋張木匠手裏,吃得巴巴作響。大熊盡管再厚道也忍不住大怒,因為他畢竟是個孩子。其實不然,主要原因有兩點:一是他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姘夫在母親的心裏重要;二是當時放學回來他肚子餓,沒有了飯要重新做,而重新做是個漫長的過程,絕非幾分鍾內可以完成。

不是說這木匠來得少先客氣他,木匠不比光棍在地理上占優勢,可以見天來,但木匠也不是省油的燈,什麼時候想點燈就來了,一個月少說兩三次還是來的。到後來形成一個奇怪的景觀,有時木匠和光棍在大熊家碰了頭,於是各不相讓,把頭碰個包也在所不惜。最凶的一次是兩人打了起來,先是文攻,繼而武鬥。論文攻,光棍不是對手,光棍嘴笨;論武鬥,光棍仍然不是對手,光棍瘦弱。眼看光棍敗跡已露,但他人比木匠順溜,手腳並用爬著梯子上了樓,等木匠想順杆爬時他已將梯子抽了。木匠縱然有魯班的神功也斷不能在瞬間造出一個雲梯來,隻能在樓下觀望,對罵。那光棍在樓上占據要地,居高臨下,一邊罵一邊吐唾沫,木匠也吐唾沫,但他的唾沫從下到上是逆行,十分費力,而且常常費力不討好,吐出去的唾沫回落在自己身上。木匠氣極了隨地拾起小物件扔上去,光棍又十分知趣地扔下來。這場鬧劇並沒有在女人的不滿和勸阻聲中停頓,直到當事雙方像跳梁小醜已經跳累了才停下來,最後木匠悻悻地搖頭擺尾走了,光棍得勝似的喜形於色從樓上下來,然後也搖頭擺尾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