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姐姐不明所以的死亡給我們家帶來了很長時間的陰影。最初我們的感覺除了悲傷之外就仿佛自己掉了顆門牙,那門牙不僅美觀整齊而且受用,現在突然中間掉了一顆,形成一個大洞,左右不靠,關鍵是還有涼颼颼的風往裏灌,令人牙根時不時地酸、冷、脹、疼。
我姐姐死後,最初幾年,媽媽隻要一想起她就會流眼淚,而她又幾乎無時不想起來,這樣就造成了她幾乎無時不流淚的局麵。當然這可以理解,因為她本來就很善良,心腸很軟,當我們看到電視上某些傷感的情節或生活中聽說某件不幸的事時,她往往比別人更先流下眼淚,更後擦幹眼淚。因為這樣的性情,當真的悲傷的事降臨在媽媽頭上時她就更不能擺脫了。
而我的父親則不同,相對於母親的多愁善感,我不知道應該把他歸為更理智還是心更硬,也許二者兼備。姐姐死後父親最初鬱悶了一陣子,當然,我沒見過他掉眼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他隻是鬱悶,說話少,這也隻是三四個月時間,後來他就慢慢恢複了常態,該做什麼還做什麼。母親到姐姐墳頭上去燒紙,說話,去看她,父親從來沒有去過,當母親流淚訴說昨晚上夢見姐姐時他一言不發,也從沒說自己是否做過同樣的夢,半年後我甚至懷疑他已經把姐姐忘記了。
而且後來父親對母親的念念不忘和時常流淚感到厭煩,我曾見他皺眉驅趕蒼蠅似的揮手斥責母親,說:“你想她做什麼!”那冷冰冰的語氣令人懷疑死去的人與他沒有任何關係。我看他表達的意思似乎是:隻有活人才有感情,死人是沒有感情的,你對一個死人投入那麼多感情她又不知道,有什麼用!
我可以把他的意思提煉成一個觀點,那就是活人不要受死人影響,即使這個人再重要,都應該把他忘掉。這時候應該鐵石心腸,六親不認,這是大狠之後的大智。
我當然沒能忘掉姐姐,有時候免不了傷心。但如果把父親的觀點加以客觀、科學地分析,你會發現裏麵確有可取之處。但我也不知道,秉持這種生存理念更智慧、更偉大,還是像母親那樣更有人情味、更溫暖?這是他們性格截然不同的地方。
父親一生鬱鬱不得誌,原因是他沒有上過大學,最終屈於社會底層。他本來是有雄心壯誌的,學習又好,但作為地主的後代連考試的資格都沒有,後來遇上“文革”,更是機會喪盡。於是他和很多有類似經曆的人一樣將這個華麗的夢想寄托在下一代,希望子女能通過參加“科舉考試”改變命運,翻身做主人。他們信奉知識可以改變一切,我們上學時已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後期,那時重視知識的春風刮得正猛烈,所以父親自小就給我們灌輸考大學的思想。
父親最初的籌碼押在我哥哥身上,這倒不是對我們不抱希望,而是因為哥哥自小聰明,又是老大,所以他希望第一炮就能打響,以垂範“後考”,引導大家走上正途。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的確我見過有的家庭,老大積極上進混得不錯,剩下的弟妹們便像一條線上的螞蚱,紛紛受老大影響而步入後塵。記得我們小時候,有一次父親對我哥哥許願道:“你以後考上中專了,我給你買塊手表!”
父親之所以把大學變為中專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考中專更切合實際,當時中專很吃香,是國家分配,也就是鐵飯碗,初中畢業上個三年就拿工資了。而大學還要熬過漫長的三年高中,遙遙無期,多花銷不說,誰也不敢保證三年後你一定能上大學。在我們當時的農村,可以說,考上中專就相當於中舉,畢業以後就是吃皇糧的,所以也很榮耀。
那時的“中專”和現在的中專不是同一概念,而那時父親許願的“手表”,也和現在的手表不是同一概念。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手表是“四大件”之一,人人向而往之。我哥哥在初一時學習成績曾經一度很好,達到了他此生學習生涯的巔峰狀態,那時候他曾經考過全年級第二、第三名——因為他不是那種死下功夫的人,沒有盡全力,所以沒考第一,已經很不錯了。父親的夢想短暫地在哥哥身上複現並大放異彩,可惜這樣的時間一晃而過,上初二後因為當時學校已經很混亂,烏煙瘴氣,生性活躍的他經不住誘惑,和一群整天隻會玩的學生鬼混上了,好得難分難舍。一方麵是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另一方麵,當時打架鬥毆成風,學校疏於管理,或者說根本管不了,因為常常牽扯校外黑勢力參與,這些流氓痞子混混連派出所都頭疼,所以學校領導更是望而生畏,甚至出現了教師管製被混混修理了的事。我哥哥當時之所以和幾個壞學生混在一起,也是因為一條好漢三個幫,有幾個鐵哥們壯膽就不怕別人欺負,事實是我哥哥自從和他們搭上夥後再無人敢動他一根指頭,甚至在上初三時他們已經在校園呼風喚雨威風得不行,但與此同時他的學習成績降到最低點,別說考中專,就是考高中都成問題。
哥哥上初三時我正上五年級,他那時給我的感覺不像是初三要麵臨畢業了,而是比我五年級還清閑。有時下午他帶著幾個哥們到我們小學操場來玩,到河灘,到大橋上轉,當然是避著父親的。記得有一天晚上,天已經黑了,我哥哥帶著他的幾位兄弟來了,那時我父親正好出差不在家。看樣子他們都已經喝過酒,我哥哥還和平時一樣,而另外三位,有一位說話滿嘴酒氣,舌頭好像被酒精浸泡時間長了已經麻木使不利索;另一位則截然相反,不是不利索而是太利索了,說話感覺快刀斬亂麻一般,生硬、簡潔,從他兔子似的紅眼睛可以看出這酒精正好刺激到他身上的興奮點;隻有另一個和我哥哥相似,沒有顯出異樣來,但是從滿臉貌似平和的微笑中反見出一種更寬大的鎮定,我懷疑這鎮定也有酒精的一份功勞。受過酒精的熏陶,感覺就是不一樣,幾個都像混江湖的主,他們玩了一陣就跑到黑夜的操場上,那個兔子眼睛的還拳打腳踢了一陣,另一個說話不利索的家夥也前去湊興,可他搖搖擺擺,看上去像打醉拳,我哥哥便說這是武鬆醉打蔣門神。耍了一陣他們都跑了,下了河灘,隨著一片尖銳的口哨聲呼嘯而去。
哥哥走時對我說,晚上不要栓門,他一會兒就回來。後來我慢慢睡著了,把燈一直亮著。迷迷糊糊不知睡到牛年馬月,耳朵猛然被一個雄赳赳的聲音“拎”醒:“嗨,你睡覺怎麼還開著燈啊?”一麵伸手搖我,我睜眼一看是小學的校長,這家夥長得和他聲音一樣雄赳赳,且烏黑發亮像隻四喜丸子。但這隻雄赳赳的丸子現在很不高興,不是四喜而是四怒,他又問我睡覺怎麼不把燈拉滅?我說我哥哥還沒回來呀,他讓我等他。丸子說,“現在都十二點了,誰知道他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快關燈睡覺吧!”
原來校長半夜起來方便看到我屋裏的燈還亮著,他知道我父親出差去了,不會深夜伏案,跑過來一看,見我人睡著了燈還亮著,就很生氣,因為浪費了學校的電。
這是我記憶深刻的一次,那個冬天夜晚很冷,我哥哥像夜梟一樣和他的夥伴們蜂擁而來呼嘯而去,如一群鷹隼呼嘯叢林,我能看到他們飛翔的影子。
我哥哥在他們中間如魚得水,仿佛個人找到了“黨組織”,等到我父親發現他成績下滑努力撥正時已經遲了,因為在初二時他成績雖然比初一差還算可以,考中專尚有希望,到初三就徹底一塌糊塗了,像個爛醉如泥的人,再怎麼扶也扶不起來了。
二
我哥哥幸運的是最後高中還勉強考上了。我們這裏上高中在驛水鎮,過去是個古老的碼頭。哥哥上高中後他的幾個哥們無一人考上高中繼續學業,於是都作鳥獸散。
高中離我們家也有六七十裏。那時候出行一般有兩種情況:一是以步代車;另一種是以自行車代步。這是一九九一年,當時已經有從這裏經過驛水鎮直達縣城的班車,可全天隻有一趟,而且時間老早,天不亮就要去等車,更重要的是車票貴,一般人坐不起。那時我們家有一輛自行車,不能分身,我上六年級,每次要從家裏騎到我們學校,而我哥哥要從家騎到驛水鎮,兩者不是同一方向。如果一個騎了另一個再騎,來去一百多裏,時間來不及。
當時一般情況是我和父親騎車,我哥哥步行。一則因為我們的方向是兩個人,我哥哥隻有一個;另一原因是父親對他不好好學習最後勉強考上了高中十分生氣,所以懶得理他,正好以此懲罰。
常常是我和哥哥星期天吃罷早飯告別媽媽一起走,到要分手的岔路口我們坐下來歇一會兒,然後我看著他背起行囊孑然而行,開始了漫漫長征。
有一次我們走到這岔路口,這次父親也在一起,我們坐在石頭上歇了一會兒,準備動身,這時哥哥提出了一個要求,要我用自行車把他送個幾十裏再回來到學校去,父親一聽就火了,冷著臉說,“要送你去回來什麼時候了,他還上自習不?”
我哥哥囁囁嚅嚅,很不情願的樣子,說,“不就送一下麼,沒多遠路程。”
父親說,“沒多遠路程?下去六十裏送一半也有三十裏吧,再折回來還能趕得上!”
哥哥的臉漲紅了,但他並不退縮,還堅持讓我送,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說實話如果送他回來我是一定趕不上自習的,但看他也走得累就心裏很動搖。
父親說:“別管他。”然後回頭讓我騎車走。當我站起來推著車子和父親往另一個方向走時,發現我哥哥正拿眼光看父親,這眼光裏有怨恨,還有傷心——不過傷心就像浮在湖邊的蘆葦,圍著的都是恨意。父親被這眼光灼得頗為惱怒,但沒有回頭,跟在我後麵陰沉沉地走了。
我走了一段快要轉彎時那角度正好對著哥哥,隻見他仍坐在石頭上沒動,眼光不再望我們。那眼光像一隻破船,慘淡的停泊了,擱淺在一個地方不動。
後來父親對此耿耿於懷,曾幾次當我麵提說:“哼,你哥哥用那種眼光看我?把他養這大還養成了仇人!”
那是一段陰暗的日子,一家人陷入無望的掙紮,我哥哥的高中三年看起來漫長無比,花費越來越大,還不用說他上大學的錢在哪裏,而最讓父親覺得無望的是,哥哥的學習還和初三一樣毫無起色,看他那樣子也是興趣全無,隻是被動地在上學,這樣下去考大學當然是妄想。
我哥哥既然上了高中隻有考大學一條路,斷無回來繼續考中專的理由,因為那時候留級生已經不許考中專了。而他學習那麼差,大學無望,最多混個高中畢業而已,還花費那麼多財力物力,父親覺得十分不劃算,可如果現在不上學隻能回來當農民——那他的一生就定型了。
所以父親很苦悶,其實我哥哥更苦悶,驛水鎮是個碼頭鎮,四通八達,比我們鎮要大得多,這裏當時學校的情況也更為混亂複雜,街上的痞子組成黑幫,經常騷擾學校,學生被打被敲詐是常有的事,而且你就是告訴老師、找校長也無濟於事,他們不敢懲治邪惡不說,竟然反過來教育你如何少和那幫人打交道,辨別壞人,懂得躲藏、防身等等,聽起來十分好笑,但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此。因為唯一能和這些黑幫抗衡的是本地派出所,這些人照舊是十分勢利,教師屬於無權小民他們當然不會提供保護,他們一貫執行的接待條約是:沒死人,沒把人打殘廢就不要找我們,找也是白搭。而且事實上他們當中某些人還和這些不法分子多有交情,官匪一家,有時互相利用,所以他們也不願意得罪這些人。
這是校外情況,校內呢,也好不到哪裏去,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又和校外攪纏在一起,所以這裏麵也興以打架揍人為樂,尤其是本鎮有勢力的小子,個個手癢腳賤,好像其他地方來的人都是陪練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