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們班的負責人是談文琴,她那時還沒有書記的官銜,但管事的角色就是她,是個準書記。於是我回過頭去和她討論,對此表示異議,我說:“這樣的態度怎麼可能入團呢?團員難道都是兒戲,不需要基本的忠誠嗎?”
事實上那家夥不僅申請不是自己寫的,你問他寫的是什麼他都不知道,他沒看一遍就直接交了,更別說要求每一句話都出自肺腑。他對所謂團的知識也一片空白,可能連“共青團”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都茫然不解,也就是說既不存在感情基礎,也不存在知識理論基礎,根本就是為了應付,如果不是後來宣布他成為團員,他會把這事忘得一幹二淨的,這樣的投機分子怎麼可能被光榮神聖的團組織接納呢?
哪知談文琴避實就虛、一本正經、字正腔圓地答複我:“凡事要先從自己身上查起,看自己有什麼缺陷,不要攻擊別人。”
她說得那麼儼然,和我們平時校長講話差不多,我聽了自然更不服氣,這樣打官腔是最令我討厭的,不接觸問題的實質,盡說大鍋話,小小年紀,倒是修煉的如此爐火純青,深得領導真經。
我說:“大負責人,早知如此我也該讓別人給我複印一份,費這個力做什麼。”我不是對自己沒有入選耿耿於懷,而是覺得這個事很荒唐,他們的決定有漏洞。
我當然明白,我的這個團員上不上,不是談文琴說了算,是他們團委的人最後決議,但她會起一定作用,她會給委員們介紹申請的每個人情況。
談文琴不愧是當書記的料子,根本沒有我那麼激動,我的激動沒有感染她一起激動,她仍然老著一張本來年輕的臉,這臉看起來像副門板,從鏡片後麵不辨感情色彩地望著我,又用那副男女不分的腔調對我說:“組織上的決定是有道理的,自己先從自己不足之處做起,要不怕批評勇於接受意見,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
我幾乎當場暈倒。
不是我不願接受她的意見,而是她這種隻顧一點不及其餘的做法實在不能令人心服,沒有解決根本問題,在我看來就是避重就輕虛妄不實。我知道入團會牽扯許多方麵,但起碼在學習上我比那小子好得多,而且我的人品也在那擺著,幾乎從不違反紀律,他唯一比我優勝的地方在於比我活躍,可這優點同時也成為缺點,有時候他就因為太活躍去違反紀律。我實在想不出他還有其他什麼,最荒唐的是他連申請書都懶得去寫,不是忙得沒時間寫,而是根本就懶得寫,還稱得上什麼積極上進?如此敷衍了事、戲弄團中央,為什麼還要這樣的“騙子”入夥?而我這樣真正的“忠臣”卻被排擠在外?嗚呼,天理何在!
談文琴的諄諄教導不能讓我折服,我覺得她不真實,相比較我喜歡另一個女生——比方說有一學期我的一個同桌,她給人感覺老老實實、忠忠厚厚,根本不調皮的樣子。但有一次上晚自習她拾起地上一枚石子悄悄對我說:“你看,我現在打他們,他們任何人都不會懷疑我!”言畢將石子擲到前麵同學頭上,那人回過頭來問是誰打的,我的同桌一臉平靜,這小子把我們後麵這幾個都懷疑到了並和我前麵一個家夥爭了起來,可就是沒懷疑到我同桌身上。
於是我的同桌對我璨然一笑,說:“怎麼樣?我沒說錯吧!”
當時我除了佩服她之外,還覺得她具有可愛的一麵,盡管這個事本身是虛偽的、欺騙的性質,但她向我展示了她真實的一麵。
還記得當時我除了讚歎之外,心中不免感慨:從這件事上就可以看出人世間有多少冤案啊!
談文琴同學的特別之處還在許多細節上,這些“特別”起碼在我們班上是絕無僅有的,沒有人和她一樣。比如有回一個同學和她說話,不慎當麵說了句“屁呢”表示否定的話,哪知談文琴當即嚴肅地說:“你已經是中學生了,請不要講髒話。”說屁的小子覺得這家夥比班主任還嚴格或者說還有潔癖,就說:“這個還髒啊?”談文琴同學道:“這個已經很髒了,你還要髒到怎樣程度!”那小子說:“我說的是屁又不是屎,能有多髒。”談書記一聽越說越下流,怕再說就到肛門了,而她好像生來就沒肛門一樣,極力反彈,不讓對方開肛門,於是怒目而視,對他道:“你再胡言亂語像個放牛娃我就把你送到教導處,你哪裏符合我們社會主義新時期的學生風貌啊!”
該生一聽政治課都來了,嚇得差點陽痿,因為在他的人生感覺裏最痛苦的就是上政治課。
還有一次我作文得了甲等,被語文老師表揚,下來後談文琴對我說:“你這次作文寫得很好,請你談談你寫作文的感想吧?”
我嬉皮笑臉地說:“怎麼?大官人要采訪啊?”
她正襟危坐道:“我尊重你,請你也要尊重我!人都是互相尊重的,你看我什麼時候對你這樣說話?”
我一看她臉平得像搓衣板,嚇得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了。
當她煞有介事地說上述話時,我的同桌,她的同桌,所有聽到的人都笑了,還有人向我擠擠眼。她的這些話曾在我們班上小範圍流傳,可以說她就是我們現在所謂“流行語”的創造者。
盡管大家都覺得此人可笑,可老師和班主任對她是十分肯定大加表揚,覺得此人誌氣大,作風正,道德硬,一句話,嚴於律己,情操高尚。
可惜,我後來聽說談文琴同學連高中都沒考上,所以她的偉大抱負恐怕難以實現了。也許她真的不適合讀書,隻適合當書記給人做做思想工作之類,而且還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才行,可惜她又出生遲了。
二
高中考試在驛水鎮,就是我哥哥當年待過的地方,凡畢業後除了回家的,其他全體學生至少幾千人,都在此“會獵”。
六門課要考三天,我們在驛水鎮也前後待了三夜。當時驛水鎮仍然混亂,所以老師囑咐我們一考畢就回到宿舍,不要亂跑。頭一天晚上,大概九點的時候,我們宿舍十幾人全體在床上看書,兩位帶隊老師也安排和我們同住。天熱得大家都把上身脫光袒胸露背,白花花一片,如在澡堂裏一樣。這時,樓下傳來了一陣沉著的腳步聲,大家都有了不祥的預感。果然,人未到而煙先至,幾個灼紅的煙頭突然從窗外飛進,一下子落在人的肚皮上。這個偷襲令人措手不及,有兩位仁兄就激烈反彈跳了起來,銳聲叫痛。此時三個麵目不善的人推門而入,一看就知道是社會上的痞子,分明是來找事的。為首的眼光極其陰沉,仿佛海帶在深水浸泡了多年。幾人進屋後猶如消聲器裏麵立時噤聲,一片死寂,空氣也為之凝結。幾個家夥一邊抽煙一邊踱著方步,那煙在他們手裏不像煙而是道具,是他們身份的標誌,“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果然如此。
他們一邊抽煙,一邊拿眼光一個個掃過架子床上的人,凡被掃到的無不皮肉發緊,顯出刺蝟本相,兩位老師則坐在床上一聲不響。
每個人的心都懸起來,七上八下。每年到高中參加考試的學生都會受到騷擾,有的還造成頭破血流的生動局麵。但是此地治安一向很差,無人能管,過去說有困難找警察,我看還不如有困難找菩薩,與其求警察不如求菩薩保佑,說不定還管用點。
空氣一時緊張得似乎劃根火柴就能點燃。幾位黑道人物轉了一圈,並不走,那令人恐懼的目光在屋裏上下左右逡巡,每到之處如同一團火赫赫灼傷了一大片。看他們那樣子很想在考生身上尋點由頭,為今晚助興。和我們同住的兩個教師一個是教物理的但老師,另一個就是拉開李甲打校長的體育老師郭振林,按說這老郭長得敦敦實實,又教體育,專業對口,平時打起學生來巴掌掄得很圓,可沒想到關鍵時候竟顯出狗熊本色,自從那三個痞子進來後他嚇得一聲不吭,一個屁沒敢放,連目光都盡量回避不與他們交鋒,我們在驚恐之餘心裏無比失望。這時出乎意料,身材清瘦的但老師居然站了起來,大家都以為他有什麼大動作,隻見他從身上掏出一包煙,給每個人恭謹地散發一支,並逐一點上火。三人在此過程中態度傲慢,目不正視,點火完畢,但老師向他們禮節性地點點頭,又坐下,自始至終沒說一句話,大家也全體啞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