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到開封已近午夜,我下車遛噠。空蕩蕩的站台不見幾個人影,卻有凜凜寒意撲麵襲來。我打了個哆嗦,剛返上車廂踏板,一陣急遝的腳步伴著個神色惶急的農村老漢,直奔我這節車廂而來。正要上車時,被站在車門口的女服務員當胸攔住:“拱什麼拱?”“俺上民權。”“這不是你上的。”“咋了?”那老漢停下來東張西望:“說這車上民權呀?”女服務員又重重推了他一把,再不看他一眼。
我知道車是過民權的。但從老漢衣著上判斷,他不可能買臥鋪票,而這是臥鋪車廂。我想叫他向後去硬鋪車廂上車,不知怎麼竟沒開口。借著站台上淒清的燈光,我看清這是個蒼老憔悴、實際年齡估計不超過50歲的貧苦漢子。他衣衫單薄破舊,身子瘦弱幹巴,迷茫的臉上灰蒙蒙地盡是皺紋和凹陷,難怪服務員歧視他。見到這樣的人表情就緊繃,幾乎已是許多服務行業人員的本能。但他這是深更半夜趕火車呀,再貧賤也有權上他想上的地方呀。也許服務員認為他買不起車票?但沒車票他怎能進站?至少,服務員也該問問情況,或者,告訴他到硬座去上車也不是費神的事呀?他雙手提著兩個沉重的布包,傴僂的背上還馱個用塊舊被單裹著的娃娃,瘦弱肮髒的小臉上,兩隻驚疑而淚痕點點的眼睛瞪圓著,怯怯地偷望著服務員。我的心一揪,差點想為他向服務員求個情,或者,如果他向我央求,我願意為他補票或給他幾個錢。但不知怎麼(怕服務員不高興,或者,怕多事或覺得有點施舍的意味?)我隻是同情地看著他,什麼也沒說。而女服務員又一次推開企圖擠上車來的老漢,返身上車並迅速關上車門蓋板。這下,那漢子更慌張了,喊了聲俺要上民權呀,倉皇奔向前麵的車廂。我看他跑的方向又是臥鋪車,忍不住探出頭想招呼他往後跑,但他已跑遠了。瘦弱的孩子像個幹癟麵袋在他背上急劇晃蕩。我希望下節車廂的服務員會容他上車,卻真真切切地聽見一聲尖銳的喝斥:滾開!
這時,車緩緩啟動了。我不安地站在車窗前,但見那漢子沮喪地癡望著在他麵前無情滑動的一節節車廂,一動也不動。背上的孩子則更緊地抱住他的脖子,尖聲大哭,哭聲竟蓋過嘩嘩的輪聲,在死寂的深夜聽來那麼淒厲、磣人……
之後我躺在鋪上久久輾轉。我不明白麵對這麼貧弱無助的人,服務員為什麼表現得如此麻木不仁;我也不明白自己怎麼就不曾及時盡一下舉手之勞的義務。說真的,我還想起魯迅的《一件小事》,想起著名油畫《父親》和朱自清的《背影》。我麵對的不是我父親,也不是一個寫滿骨肉摯情與人生艱辛的背影,但我麵對的是一個充滿期盼、和我們一樣尊嚴的“人”的正麵!雖然他並未對我開一下口,但那烙在我腦海的虯曲而深刻的每一條皺紋,都似乎在對我說:俺也是一個作父親的人哪。而實際上,他所代表的那個群體,甚至說得上是我們民族的“父親”呢!
也許下一趟車很快就會來的。後來我這麼想著,終於迷糊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