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我讀到篇文章,突然便想起件很久前的小事:
那夜我和一位朋友路過條清寂的馬路,遠遠地有團紅紅的火苗在寒風中忽閃,是一位爆米花的漢子,孤零零地轉著搖把,火光幽幽地映著他黝黑的臉膛。見到我們,他那煙火熏紅的眼睛驀地亮了一下,隨即又暗淡下去。
吃米花嗎?朋友問了我一聲,沒等我回答,他折轉車頭,從漢子攤上買回兩袋米花。我說這東西有啥意思?朋友笑了:其實我也不想吃。騎過街後,朋友竟將米花扔進了路邊的垃圾車裏。我大吃一驚,朋友有點結巴地解釋道:這麼冷的天,又沒什麼人,我覺得他怪不容易的……原來他是在以這種方式表達對那漢子的某種同情。我沒想到這位平時樂嗬嗬也並無“娘娘味”的朋友竟也有如此一番柔情,不禁有了種刮目相看的欣賞。
現在想想,其實這類特定情境或對象下的“溫柔”,乃是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某種天性,所謂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吧。我自己也有類似的行為。比如我原先上班的路上,有個賣報老頭,年紀很大了,我每天都到他的攤上去買報紙,因為某一天我突然在他臉上看到了老父親的影子。我家巷口有個做燒餅的,兩口子帶著對可愛的雙胞胎,擠住在不過3、5平米的披棚裏,每早不到5點就聽到他“嘭嘭”揉麵的聲音了——我也常到他那兒買幾個燒餅,雖然我並不喜歡這種食物。這樣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善意,與捐助或施舍是不同的,它於己無損,於人也不失尊重,既滿足了自己的某種欲望,也含著對勞動及人生的敬意。
現在我得說說是什麼文章引發我這番感想了。這文章的基本觀點我是認同的,它認為我們的文化中曆來缺乏一種強者精神,相反卻有種一脈相承的忍讓和同情弱者的“教育”,妨礙了民族的壯大。鼓吹或奉行無原則的“忍讓”、“糊塗”等東西,確乎是一種不利於民族健康的東西。但文章以頗重的筆觸批判“同情弱者”心理,卻是我難以苟同的。它失之偏頗。希望民族或個人“強悍”我毫無意見,但什麼是真正的強悍?像一座光禿的荒山或冰冷而無生命的鋼筋水泥大廈,才算得“男子漢”,才是強者或強大的民族嗎?挺拔的青鬆,覆蓋著美麗白雪或蔥綠植被的大山,就不是強大的嗎?文章還引用魯迅關於民族強大的論述作為自己的論據,恰恰忘了魯迅先生“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回眸常看小於菟”的名言。
隻要不是盲目、矯情或無原則的,對弱者或他人的同情就永遠是美麗的。事實上這不僅是中華民族的一種偉大而可貴的品格,也是全人類最可愛最值得讚美和推崇的偉大天性。涓涓溪流隻會令大山更雄奇,綠葉紛披反而令青鬆更可親。何況,無論目的如何美好,想要讓一個人或一個民族“強大”到消減同情、惻隱或“憐子”、“回眸”之類豐富多采的性格,根本上也是辦不到的。而就我個人來說,與其做一座孤高而萬人歎瞻的高崖,不如做一個如我那朋友般偶然能令人砰然心動的人。
因為我本來就是一個人。一個有血有肉、有著七情六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