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守彭城,(禪僧)參寥往見之。坡遣官妓馬盼盼(向參寥)索詩。參寥作絕句:有“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之語。
——《續尳骶說》
食色,性也,因而也是人所最難克製之大欲。然而禪僧參寥則不然,他將自己的心好有一比,恰似那沾在泥濘中的柳絮,再也不可能隨風輕狂,亦即心如死水,再不可能為任何色相之誘所動。參寥的道行可謂深也。然而巧的是,我的敬意還未消時,卻又從蘇東坡先生的《蘇長公外記》中讀到了別一段關於這位參寥子禪師的記載:
參寥子言:
“老杜詩去‘楚江巫峽半天雨,清罩疏簾看弈棋。’此句可畫。但恐畫不就耳。”
仆(蘇東坡)言:
“公係禪中人,亦複能愛此語耶?”
參寥雲:
“譬如不事口腹人,見江瑤柱(海味珍品)豈免一朵頤(咀嚼狀)哉?”
我們知道,杜甫的“楚江巫峽半雲雨”,用的是巫山神女典故。出自宋玉《高唐賦》:
昔者先王嚐遊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遊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山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後世因此而以“雲雨”為性的象征與代稱。而參寥禪僧在此所言,雖然仍自比為不事口腹之人,畢竟還是坦承了他欣賞“雲雨”之意,恰如見到鮮美誘人的江瑤柱一樣,雖然吃不到或不敢真的去吃,終究也還是忍不住會“朵頤”幾下。
如此言語,竟出自上則軼聞中那個“禪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東風上下狂”的道貌岸然者之口,是不是太矛盾了些?這倒未必,人心本來不是鐵板一塊,此一時也,彼一時也,今天這麼說,明天那麼想,正常得很。但假設一下的話,如果說這兩則記載中有一個是假的,那你相信哪個是真,哪個是假?或者說,如果兩則都是真的,你更樂意接受哪一個參寥的觀點?老實說,我是寧願相信後者是真的,亦即更樂意接受後者那個參寥的觀念的。因為前者那個參寥似乎很可敬,卻總覺得虛偽而令人感到難以親近。後者那參寥之言雖然表麵看來與禪師的身份有點兒距離,但那個參寥子卻因此而顯得真實也可親得多。原因很簡單,無論是禪師還是俗人,根本上都是有血有肉而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有欲,是欲就不妨承認,真心實話,沒什麼可以羞恥的。就是有點兒可羞,也比那滿嘴的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者堂皇得多。何況,別忘了禪僧們可不是一般的僧侶,他們中向不乏“活潑潑、淨灑灑”的曠達而不羈之士,甚至,還有許多敢於逢場作戲、“以淫止淫”的激進者。因為他們本是超脫了一切之人,豈複為男女之大防所縛?而世間之所謂聲色,原不過如慧力悟禪師所言:
“一切聲,是佛聲,簷前雨滴響泠泠。一切色,是佛色,覿麵相呈諱不得。便恁麼,若為明,碧天雲外月華清。”
《五燈會元》一卷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