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是立體的詩,是凝固的藝術,是曆史的座標,是審美的客體,這麼說自然都不錯。但也不能忘了,建築根本上還是一座座供人住為人用的房子。所以在藝術細胞不那麼發達的我眼裏,建築最實在的定義就是,它是人類需求的產物、又是人生不可或缺的溫床。從這個意義上說,森嚴肅穆的紫禁城與流浪漢棲身的橋洞本質上是一回事。不同的是沒人會讚美或羨慕流浪漢的寓所,而末代皇帝被逐出紫禁城卻會讓無數長辯子遺老們哭絕在地或上吊在繩。這就又回到藝術、曆史或審美和價值判斷這類建築和人與生俱來的互動關係上來了:它因人而生,人又因它生,更因它而情;人與人處久了會成朋友,房子住久了,會比朋友還讓人戀戀不舍。因此,說建築是人類靈魂的附著物,是藝術,是可觸摸的詩,又是個絕不誇張的客觀定義了。比如我,打從1980年來南京後,搬來搬去呆過不少地方,其中既有曆史文化積澱極厚的地方如總統府,又有平常無奇的老房子如建鄴路174號省委黨校2號樓。多少年過去了,每當我路過那些地方,仍不免停步駐足,心情複雜地衝它們發一會呆,許多個模糊的日子又會如初戀情人般顰顰笑笑地閃爍於眼前。
相對而言,我在總統府呆得最短。1980年元旦後我在那裏工作過幾個月,並在東廂的地板上打過一陣地鋪。實在說,總統府給我的第一印象是有些失望的。看起來,它遠沒有解放軍戰士踢倒青天白日旗,插上五星紅旗的著名照片上那麼高大威嚴。不過,當我在黯寂的夜晚獨自穿越森森長廊時,立即感受到它那不可撼搖的內在力量。肅立兩旁那粗壯高大的紅漆廊柱,渾似兩長列令人不敢仰視的武士,讓我戰栗於曆史的逼視是那般沉峻無情,文化的內質竟又是如此凝重而不可捉摸。我也曾在西花園石舫上躑躅嗟歎。舉頭望天,殘月似與我一樣感慨萬千;低頭撫桌,洪秀全分明又坐在側畔;隻不過拂過耳際的,再也不是他悲鳴或狂放的笑聲。凜凜夜風訴說的,隻是個早已記人曆史史冊的陳年舊夢。
蔣氏王朝的命運也不比洪秀全好到哪去。建築在這裏也盡顯它獨特的功能。我曾在一個中午溜進蔣委員長的辦公室轉了一圈。印象最深的是此公在大陸的日子實在也乏善可陳。煌煌委座辦公室不過有一張寬大些的硬木桌和幾把椅子什麼的。不過無論如何,總統府作為兩代時代的中心和曆史的見證者,注定了要在史冊上保有它顯赫的地位。這又是建築的一大特性了:通常它總能比人或王朝長壽。而今的總統府,王朝不知何處去,遊人依舊笑春風。想來真是耐人尋味。
省委黨校裏的2號樓曾是省文聯辦公樓。雖平常,卻也是頗有年紀的民國建築。坡頂,老虎天窗。裏麵是火車廂般暗而長的走道,大小無二的房間分列兩側。我在那兒呆了7、8年,辦公於二樓,棲息於四樓閣樓間。麵積倒不小,隻是剛入住時腦袋老與那斜度頗大的房頂鬧摩擦。夏日熱到四十多度,地板上粘粘的,因為漆的軟化。印象猶深的,是那被蜂窩煤和各家雜物擠得水泄不通的筒子道裏,幾乎永遠沸騰著嗆鼻的油煙或嬉笑、吵鬧的交響樂。我每天要自西向東小心往返至少十次,為的是到公用龍頭提水、洗涮。2號樓讓我頗覺留戀的內因恰也於此。雖說條件簡陋,卻是我事業與人生之名符其實的搖籃。朔風淒唳的冬夜和揮汗如雨的夏日讓我苦不堪言,卻也催孕出包括我的小說處女作在內的多半作品。建築是人造的,卻又反過來“建築”我們,這豈非又是建築的一大特質?這或許也是有一次距此咫尺的黨校禮堂毀於衝天大火時,我癡望著雲集我窗外樓頂撲火的消防官兵不斷祈禱、心如撕裂般痛楚的原因。狗不嫌家貧,我又豈能不為這母親般庇護我的建築懷一份深戚?
而今2號樓已不複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煥然一新的校園和幢幢現代化建築。它們無疑更美也更實用了。但我初回此處時,心頭還是感到莫名的失落。所幸我常在其下散步的老雪鬆還蓊然佇立,多少撫平我些許悵惘。這麼看,建築的確牽扯著我們的情感。然而建築畢竟是建築,我們對它的感情或可長存,對他的處置有時卻不得不依據現實而非情感或文化判斷而作。比如2號樓消亡了,黨校的價值和功能卻不能不說是拓升了。當然,這也決不等於說,我們在處置那些富含曆史文化積澱的建築時可以姿意妄為。對待它們你得有一份起碼的敬畏和珍愛。它們已非一般意義上的建築了,棲居其中的,可是有生命、有神性的曆史老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