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條品相還不錯的吧兒狗。這種狗本應屬貴族。在冬天穿著紅背心,黃靴子,被主人兒嗬護著疼著親著,多半肥得挪不動步。當然,貴族也有落難時。我初見它時,這眼泡紅腫流膿,渾身髒汙,毛都快掉光了的落難公子,蜷在垃圾箱前的木板上,有氣無力地衝我搖尾巴。我稍近前,它即驚恐地掙起逃開。我屬於那種似乎天性有著喂食動物癖的人,手頭剛好又帶著早點,便扔給它一個包子。見它狼吞虎咽、幾乎沒過喉就落肚的樣子,我不禁可憐它,也暗恨那些遺棄寵物者太冷血。米蘭,昆德拉也說過:“對於人性,道德上的真正考驗,根本性的考驗,在於如何對待那些需要他憐憫的動物”。周圍住著或路過的人不少,不收養它,多少喂點零碎又有多大事呢?當然我也不打算收養它,畢竟它太髒了。但以後再來這裏,我會記著帶點食物給它。它很快記住了我,隻要我車聲一響,就歪歪扭扭地迎著我跑來。我怕染病,遠遠喝住它,將食物扔過去就趕緊躲開。
怎麼今天沒見它蹤影?我疑惑地停好車,發現那小狗像團破棉絮般,蜷縮在垃圾箱背角的泡沫板上。我嘖嘖幾聲,毫無反應。不祥的預感浮上心來。揀塊木板輕觸它,感覺是僵硬的——這些天夜裏滴水成冰,它不被凍死才怪哩。
我扔下木板,有些驚惶地跳開去。心裏卻有些釋然。事情明擺著,就是天天供它吃飽喝足,這條狗也是捱不過這個冬天的。還不如早點解脫好。
看看周圍,近處的小平房裏住著幾戶拾荒人家。幾個大人趁著陽光好,忙著在門前空場上攤曬他們揀來的破紙板之類垃圾。幾個比小狗大不了多少的孩子在爭搶著騎一輛破童車。再遠些的兩幢居民樓上,花花綠綠地晾出許多衣被。鮮花在陽台上怒放。樓下的草坪上則嬉戲著兩條裹著紅背心的小狗。它們的主人在一旁疼愛地呻喚著。人們像往日一樣,以各自的方式繼續著各自的生活。
這沒錯。先哲早有名言:“但求室內安然無擾,哪管室外瘋狂世界”。世界是否瘋狂且不論,人生在世都有各自的生存壓力,求得室內無擾已大不易,誰還有閑心管一條流浪狗死活?這麼想對我有些慰籍,但偶爾念及那條小狗,多少仍殘餘幾分愧意。小狗的命運,也讓我對一些古老哲學的真理性產生了懷疑。比如蒙田就曾以歎羨的筆觸論及人與動物的命運差異:“在天地萬物中惟有人被選中去承受駭人聽聞的苦難,以至於在黑暗的深淵中我們生而為人,還不如螞蟻與烏龜。”這種觀點,那條棄狗顯然不會同意。莊子也說過“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之類。而我並不認同人與動物間的理解有太深的鴻溝。任何生靈都可能惺惺相惜。我非狗,但我從這條小狗的遭遇中,很容易推出一個淺顯的結論:我不願接受它的命運。而它乃至億萬牲靈,恐怕也很難認定自己的命運會比人美好到哪去。何況動物沒有人類最可貴的理性,沒有主宰自身的能力,完全受製於弱肉強食的生物法則。即便那些仍然得人熱寵的幸運兒,也不可能沒有煩惱痛苦。僅僅因為無法明白自己緣何會得寵或失寵,在我看來就遠不是值得羨慕的。
當然,我也並不打算因此而為自己生而為人浮一大白。人類的煩惱、苦難有時讓我們感到窒息,因此而派生出那麼繁多的哲學。但若有一種哲學能幫世間一切生命稍減困厄,我願意向其頂禮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