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夜,我仍在千裏之外的重慶街頭躑躅。或許是天涯孤旅較易敏感吧,此夜我心緒不寧,毫無睡意。於是便出來散心,後又久久地蹲在賓館外的路牙上發愣。此時的街頭因行人漸稀而顯得異樣空闊,燈火亦倍覺煊赫,正可謂光焰燭天。車流雖然也稀落了些,卻也依然是穿梭如織,尤其是一輛輛白天不得入城的重型卡車,隆隆之聲令我腳下的地皮都顫栗而發燙。
一團莫名而神秘的壓抑感,仍如霧都那粘濕的水氣般緊緊包裹著我。一個個似乎毫無理由的問號,則如那一輛輛突如其來的車輛般,匆匆從遠處馳來,又似乎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匆匆地向遠處飄逝。這麼晚了,這些人,這些車,包括我,為了什麼還在外頭奔波、徘徊?一個人有一條生命,一條生命有一串故事,這些故事因了什麼而神秘地交織在這麼一個時空之間?他們是這故事裏的什麼角色?我又是其中的什麼角色?故事必有喜,故事亦必有悲,誰編織了我們的喜與悲,又是誰把我們編織在當下這個莫明其妙的故事裏?據說,紀曉嵐在回答乾隆對江上穿梭的帆影之惑時曾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言似乎正可以解答我的疑惑;然世事,人生,真可以如此直白簡潔地概而括之嗎?我總覺得,逐利隻是人生之表像。總有更多芸芸眾生也許終其一生也不得要領的東西,驅策我們奔忙一世。否則,人生也未免太簡單、太乏味也太無價值可言了……
正恍惚間,恍然意識到不遠處的巷口,有個人正在偷偷覷我。說是“偷偷”,是他一觸及我的目光,傾刻便掉過臉去,雙手抱膝,作正襟危坐狀。而先前我就依稀覺得此人一直在注意著我。於是站起來近前去,看清楚這是個50開外的山村老漢,頭發蓬亂,衣衫破舊,上麵還地圖般滿是板結了的汗漬。這麼晚了,我是出於無聊而蹲在街頭,而他卻是出於生計,在這兒守著身邊那一背簍桔子。隻是那桔子大多還青,夜又深了,如何出得了手?怪不得他老覷我,是把我視為某種希望了吧?我心微微一悸,便開了口。我說這桔子一定很酸吧,他老實地點點頭,卻又說,酸得不算狠,解渴還可以。我問他多少錢一斤,他說是一塊便可以。說著竟抓起兩隻大桔子往我手中塞:嚐個鮮吧,不要錢。我心一熱,便打算幫他一把。邊往他秤盤裏裝桔子,邊隨口問他為什麼不等桔子長熟再賣個好價錢,哪知他竟長歎道:哪個舍得嘛!可是孫女在對麵醫院住院,錢缺得惱火,能找幾個錢就找幾個吧。我一聽,又往他秤盤裏加了幾個桔子。可付完錢後,他又往我袋裏塞了兩個桔子。我謝絕,萬萬沒料到的是,他居然又說出如下這句話來:早點歇吧,天黑得再狠,睡一覺就亮了。
我是走出一段路才回過味來的。我的天,怪不得先前他老在偷覷我。原來他也在同情我!原來他早已悄悄地進入了我的“故事”。
我驀然回首,但見朦朧而眩目的光暈中,那老漢又如先前一樣,孤獨地雙手抱膝,頭擱在膝蓋上,老僧人定般仰望著迷亂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