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我木然地聽著。這個黑蒼蒼的漢子顯然有太多的哀怨與愁腸。但這樣的人生司空見慣,已難讓人共鳴。其內容一言可蔽之:貧賤夫妻百事哀:收入微薄,生計唯艱,夫妻失和、出路渺茫;又因母親反對其婚姻而背井離鄉多年,而今恚悔於中而又無法、無能彌補對母親的不孝、對妻女的失責。電視台請來的嘉賓和旁聽席或嘖嘖、或噓噓,或開導或怒斥,核心就是,你還年輕,不應該灰心喪氣;你應該化壓力為動力,不應該將火氣撒向妻女。而漢子似乎更加委屈,嘴唇哆嗦了半晌,兩眼迸出淚花:我也明白這個理,所以我差不多每天都要去看火車。就是加班到晚上九點、十點,我也要到火車站去蹲上一兩個小時……
旁聽者一片嘩然:看火車就能減壓了嗎?怪不得你老婆要猜嫌你!現在機會多得是,有那個時間做點什麼不好?就是,擺個小攤也不無小補嘛……
我則倏地坐直了身子,心中起了陣莫名的悸動。因為我第一次發現,世上竟有人和我一樣,也喜歡跑老遠去看那轟轟來去而與自己毫不相幹的火車。
當然,我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正值文革時期,喇叭裏充耳都是造反有理之類語錄歌。父母輪番挨鬥,家中數度遭抄;名義上是初中生卻因“停課鬧革命”而枯坐家中。“黑五類”大帽也壓得我輕易不敢見人。心頭卻因無所事事而惶惶不可終日。一日忽念及父親說過“不行就回山東老家種地”,心血來潮跑到火車站,看了半天列車時刻表不知所雲,卻被雄糾糾氣昂昂的火車牽緊了神經。想到我或將乘長風飛回平安的故鄉,心間頗覺溫暖,卻也纏了幾分悵惘和留戀。此後我一覺愁悶就會到車站,久久癡望那遠遠延向蒼茫地平線的鐵軌,心頭浮漾起絲絲遐想、片片冀望。真想就此扒上那一列列飛掠而過的車廂一走了之。恍惚中,鐵軌的盡頭似也緩緩升起,宛如直插雲天的一溜天梯。天梯上的風光竟如此綺麗。雲山霧海中,那些個亮晶晶的星辰原來都像嫣紅晃眼的金蘋果,綴滿天庭……
漢子沒說他為什麼也愛看火車,但我知道他來自遙遠的新疆。想來他對每一趟北來的列車都倍感親切,對每一趟北去的列車也會滿懷熱望。我不知道這份難得的寄托對於他迷茫的心靈會有多少撫慰,但我確信這決非乖戾、變態或“浪費時間”;這是他於斯情斯境中能找到的最理想的解壓和渲泄的方式。既於人無害,更比那些自暴自棄終日泡於網吧甚或作奸犯科的解壓方式要強上百倍,我們怎麼就不能予他一份毫不費心力的體諒呢?其實,有時候真要開導或受責的,恐怕是某些未曾挑過重擔,又不去用心讀懂別人卻專擅隔靴搔癢的好為人師者。
說到這,不禁想起常在超市書櫃前碰見的那幾個蓬頭垢麵的民工。我發現他們久久翻看的多是些帶注音的學生讀物,幾乎也從不會真買一本書回去。但我並不認為自己有輕看他們的權力。這無非也是他們的解壓或渲泄方式吧。我為他們能於難得的辛勞之餘,於困窘而陌生的它鄉覓獲這一種“高雅的”解壓方式感到些許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