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言(1 / 1)

□方英文

幾千年來,中國一直是由文官治理的……官員們寫詩作文,是一個很自然的現象……我曾在某文裏說過,一部中國文學史,其實也可以說是一部中國文官的心靈史……其中的頂尖人物,從屈原到蘇軾,再到距我們最近的郭沫若,不僅詩文一流,官也做得相當大……當然文學與官階畢竟兩碼事,二者並不必然地決定文章之高下……另有一點需要我們看清:構成中國文學史的主流作家隊伍,多半由縣級官員組成,比如陶淵明杜甫鄭板橋等等,名單長得很……這說明什麼?說明縣官位置之於文學創作的先天優越性:他上關朝廷,下係百姓,政風與民情朝夕熏染,始得以生成千秋文章……

但是“革命”以來,官員的稱謂變成了“幹部隊伍”……這個巨變所產生的好處,那是自不待言的,它至少在形式上與下層民眾相一致了;壞處卻也大大的存在,因為它竟以風雅為恥事,“我老粗我光榮”,一直粗鄙了半個多世紀……好在中國文化的基因,那是非常強大的,你隻能暫時地打壓它羞辱它,卻休想徹底根除它……如今社會裂變迅猛,官場中人身心憔悴,天天麵對著大利大弊大風險,欲保清流舉步維艱,索性渾濁又良心羈絆……於是不少的人,便把業餘的心思,轉移到文藝創作上來,以分流苦惱……我就接觸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們上至部長將軍,下至村長鄉長……說到文學藝術,他們無不眉飛色舞其樂陶陶……人,終究需要一個精神支撐,而文學藝術恰恰具有宗教的功能,它可以澆灌我們的心靈,使我們感覺到生命還有另樣廣闊的意義……文藝拯救不了世界,但文藝可以拯救創作者自身……

答應為馬鋒鋼先生寫序,腦子就想到如上的題外話……其實也並不全是題外話……如果人以群分的話,那麼馬鋒鋼先生就可以約略與陶淵明杜甫鄭板橋等等的人物,劃在一個序列,雖然這種劃分缺少某種嚴密性……翻閱他這部書稿,結論大致是,他寫了一本“儒仕書”……“儒仕”二字,算我的生造,意思是他的文章始終憂樂於國計民生,身份又是一個官員……官階呢,仰望之,青天大老爺;垂目之,綠豆芝麻官……

與馬先生結交,算起來也有七八年了……感覺他真是個朋友,坦蕩誠懇,沒有架子,也從不裝腔……我們各自有了新作,喜歡通過電子郵件的方式發給對方,交流互進……記得他將剛寫的反腐敗的文章發給我,那文筆當然是很好的,所引史料與現實素材更是豐富又妥帖……但是後來見麵,我仍不以為然地說他:就你的文章,能把腐敗反了?腐敗分子忙著搞腐敗兼顧反腐敗,根本沒時間讀你的文章呢……何況腐敗分子都是高智商人,他比誰都清楚搞腐敗是件醜惡的事;就算讀到你的文章,他還可能嘲諷你“分析得不透徹嘛”……馬鋒鋼先生嗬嗬一笑,無可奈何地說:“是呀,寫這種文章沒用呀……”可是過不了幾天,他又連著給我發來一堆反腐敗文章……如此強勁兒,讓人沒了脾氣……後來卻理解了……他這個人哪,生來就是寫“載道”文章的品種,不讓他“處江湖之遠,思廟堂之高”,不是與他為敵麼!實際上這正是中國文章最可貴、最主流的傳統,即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

所以我認為,馬鋒鋼先生的這本書裏,最有價值的文章,當屬那些涉史及今的雜文隨筆……他是愛讀曆史也懂得曆史的,所以此類文字,也就讓我長了不少見識……其次是他的,關於鄉村成長背景的描述,其中尤以對“人民公社”時代的批判中不失溫暖的往事記憶,勾起我的相似聯想……這些文字,帶著泥土的芬芳與朝露夕煙的濕潤,苦澀又甜蜜……鄉情故土,從他的筆端感恩地落到紙上,讓人心動……他也是個多麵手,並不一“儒”到底,還能用半文半白的聊齋筆法,創造出情節離奇、頗富內蘊的小說來……第三類文字屬於遊蹤……說個老兄別生氣的話,叫“公款遊記”,盡管出遊的名目叫“考察”“調研”,盡管作者自己也動輒調侃一番……我的書架上,碼著不少這類書,領導饋贈的精裝書……我也翻了翻,想:我沒有這個條件環遊世界,就不必紙上遊了吧,不如看電視裏的“世界各地”省心……“鴕鳥政策”有時也是不無益處的……倒是他的關於稅務的文章,我竟然看了……我不懂啊,好奇又想長學問啊……借此透個底:作家其實並不總讀文學,正如官員並不去讀《憲法》一樣……作家不讀文學而寫文學,官員不讀《憲法》而依法治國,都是生活的奇妙之處……

順便說一句,馬鋒鋼先生還是個攝影家……其所拍風景,深淺得當柳暗花明,調子相當抒情,一看就想搬進去居住……這反映了拍攝者的內心世界,有一種美好的寧靜,以及多才又雅致的品格……

粗淺的感想就這些,聊充序言罷……

2007年7月25日采南台

方英文先生序言手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