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豬
我家世代為農,據說祖上也曾出過大官,也許是“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不過,我對這些不感興趣,我隻想著我的祖母那一代人……我的祖母精通農活,同時又善於治家,尤其會養豬,這技術傳到我的母親,然後又傳到我的妻子,三代“單傳”……可惜,到我妻子這一代,沒能守得住,往後便失傳了……
祖母生於清光緒十八年,她老人家養豬的年代多半在舊社會……那會兒我們家還有幾畝薄田,有八九口人吃飯,就因為這個,解放初定成分時,我們家才有“資格”定為富裕中農……
農家過日子嗇細,為了不浪費糧食,逮個小豬娃放在圈裏……每日價下地回來捎帶些青草,和著泔水喂養,漸漸地(差不多兩三個月)小豬娃長大了,食量大增,很快成了架子豬,我們通常叫“克朗”,這時候要當肥豬喂養,就得下料,就是要增加精細一點的飼料……小麥麩皮、玉米渣渣、米糠、油渣、豆渣等等,都是上好的飼料……窮家小戶人口少,糧食短,單靠殘湯剩飯是養不起肥豬的,稍微大一點就得去集市上賣掉,多少賺幾個錢,補貼家用,然後再買個小豬娃回來養,無論如何,豬圈是不能空的……
農民麼,離不開豬的,雖然那是張口貨,睜開眼睛便要吃要喝要拉要尿要人伺候,可是一家人要是沒有豬呀雞呀的做伴,院落會空蕩蕩的,人心裏也是空空的,那日子過起來就沒有了意思……
一頭大肥豬,一頓要吃一大桶豬食……我小時候見過祖母喂豬的大木桶,高約四五尺,直徑一尺,裝滿一桶食,差不多二三十斤重,一個小腳老太太要拎起來再走幾十米著實不容易……我的可憐的老祖母,每日價一早一晚總是在同一時刻重複著同樣的勞動,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她老人家在家主內,專管做飯喂豬,一大家人的飯食,一口大豬,還有一家人的縫補漿洗,都是她老人家的任務,直到有一天她老人家終於拎不動了,才叫我幫她抬著豬食桶,那會兒我才五六歲……
老人家辛苦一輩子,喂了一輩子豬,其實沒見過真正的大肥豬……那會兒,社會不好,豬剛有點成色,脊梁杆子壓起來稍稍有點軟,差不多有一指膘,土匪就會來搶……所謂土匪,你看過賀緒林先生的土匪係列三部書就會知道,其實他們中大多數原本是窮苦鄉民,“窮則思變”,或者官逼民反……白天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少數骨幹分子除外),一樣下地幹活,晚上便結夥四處打搶比較富裕的人家……土匪組織一般在各個村子裏設有眼線,這些人往往是近親近鄰,知道底細(我們家就是因為一個親戚的緣故而遭遇過一場殺掠,我的二祖父就是在那場打劫中被土匪用蘸了棉油的掃帚燒死的)……
“某某家的豬肥了!”――土匪接到情報,便選月黑風高夜,滿臉抹了鍋墨,拿個笤帚用紅綢子包起來(這點裝備對付孤兒寡母綽綽有餘),直接破牆而入,抬上豬就跑……一家人光聽見豬的淒厲叫聲,誰也不敢出來看……第二天一打聽,都知道是誰幹的,隻是不敢說破,反正豬已經進了人家肚子,何苦得罪鄉鄰!況且那年月,老實巴交的人家能惹得起這夥人嗎!所以經常是豬沒喂肥就殺了……那年我妻子喂了個二百多斤重的肥豬,給食品公司交售時,幾個小夥子聯手都抬不到架子車上,八十高齡的祖母見了,淚眼婆娑,驚歎不已:“啊呀呀!人老幾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大的肥豬!”
等到母親接過祖母手裏的豬食桶開始養豬時,已經解放好多年了,天下太平,再也沒有土匪打搶了,可是那會兒糧食總不夠吃,再加上那年月限製又多,一是不準私人養豬(說是資本主義尾巴),二是養不起肥豬(沒糧食),三是養肥了也賣不出去(沒市場),自家殺了吃又舍不得……可是不養又不行,糧食再緊張,泔水裏還有幾粒飯渣,倒掉可惜,再說,養豬可以積肥,交到隊裏還能記工分……
度過了困難時期,糧食夠吃了,慢慢地有了點富餘,“黑市”上糧價也便宜了許多,家裏便公開養了一頭豬……一家人省吃儉用,割草揉糠,花了一年工夫,總算喂肥了,可是為賣犯了難……殺了吧,賣給誰呢?不殺吧,沒啥喂了……正在一籌莫展時,臘月廿三,村裏來了個收草簾子的客人,要給蘭州帶一批肉……一切都是在暗裏進行,悄悄地在黑夜裏殺豬,悄悄地把肉藏在草簾子底下,運到指定地點,悄悄地過秤記賬,第二天黎明時分,車廂底層裝著豬肉,上邊高高地壘著一捆一捆草簾子的大卡車悄悄地駛出了村……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一幕:天邊一鉤殘月,地上一片冰霜,正是夜深人靜,雞不叫狗不咬的時辰,寒風料峭,我腰裏裹著一條草繩,拉著一車草簾子,車廂裏藏著兩爿豬肉,高一腳低一腳地行走在白天泥漿翻卷夜裏凍成石塊一樣的布滿車轍的村道上,四野一片寂靜,隻聽見車輪壓軋冰雪路麵發出的喀喀聲……那感覺……其實就像做賊!
這是我們家祖祖輩輩養豬以來,第一次做的有關豬的“黑市”交易,雖然擔驚受怕,多少有那麼點驚心動魄,可是畢竟賣了一百二十多元,那時候人民幣麵值不大,一元錢的票子給了一厚遝子,揣在懷裏渾身暖烘烘的,那感覺……今天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的……
那年月,雖然年年喂一頭肥豬,可是幾乎從來沒有吃過自家喂的豬肉,最多留下腸腸肚肚……寒冬臘月,吃一碗熱氣騰騰、辣香撲鼻的豬腸肚泡饃,那就是過年!
從那時候起,豬開始給我們帶來財富……一頭豬可賣百八十元,孩子的學費,家裏的日用開支都靠它,號稱“豬屁股銀行”,每年積攢的糞交到隊裏可掙回四百多個工分,頂一個好勞力……
到我妻子接手我家的養豬事業時,已經改革開放,提倡養豬,“豬多肥多、肥多糧多、糧多豬多”,儼然一個“循環經濟”……養豬不再偷偷摸摸,市場開放,食品公司收購,農民豐衣足食,家家戶戶都養一頭豬,有的甚至養兩三頭……那時候農村裏一早一晚,聽到的是人歡豬叫,家家門前後院,堆滿了豬圈裏起出的糞肥,這些糞肥通常要在外邊堆好長時間,等一料莊稼收割完了才往地裏送……每到飯時,男人們端著大老碗圪蹴在自家糞堆上,一邊吃一邊大聲說著諞著,滿臉洋溢著喜悅……農民啊!祖祖輩輩,蹲著糞堆踏實,聽著豬叫歡欣……
妻子養豬,豬的飲食和居住環境大大改觀……豬圈鋪上了青磚,豬窩是一磚到頂向陽嚴實的瓦房,肥豬吃上了熟食,夏天有青草(那是我的孩子們的課外作業),冬天有麥糠,四季有專門粉碎了的飼料……三伏天,怕豬熱了,早晚要給豬圈潑涼水;三九天,怕豬凍著,豬窩裏鋪上厚厚的曬幹的細土……一年四季,勤墊土,常打掃,豬圈裏總是幹幹淨淨的……
漸漸地,豬跟人有了感情,開始用語言和行動與人交流……當然,是跟熟人,就是成天價喂養它的主人,隻有主人才理解它的行為所表達的意思……
有時候地裏活忙,主人回來晚了,過了開飯時間,豬便用頭抵著鐵柵門,放聲高叫,那意思是埋怨,“我餓了,你咋才回來!”吃飽了肚子,它喜歡懶洋洋地躺在太陽下,任人搔著它的肚皮,四蹄展開,哼哼嘰嘰,那是表示舒服的意思……豬最容易滿足,吃飽睡好就行,豬最不易溝通,它笨(此處念“悶”),人常說“笨得跟豬一樣”……可是一旦溝通了,成了朋友,它的忠實和依戀便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