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歲月留痕(2)(2 / 3)

這種事情,畢竟鄉裏鄉親的,搜查組的人也不很積極,都站在院子不動……叔叔叫人搬來梯子,親自上樓搜查,“嘿!得罪人的事全讓我幹了!”一會兒,叔叔手裏提著一鬥稻穀,站在梯子上說:“一大家子人呢,就這一鬥糧食,帶皮的東西,吃到嘴裏也不容易,我看算咧,給我姑留下吧!你們誰有意見?”見沒有人反對,叔叔放下那鬥稻穀,下了樓,坐在大方桌前的椅子上,抽出別在腰間的旱煙鍋,“雖說是富裕中農,可是解放前土匪打搶了好幾次,也沒多少底渣(殘留的家底)……到其他房子再看看,角角落落都走到!”

這裏要交代一下關於家庭成分的問題……我們村子三百多戶人家,最高成分就是兩戶富裕中農,按照毛主席的《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屬於團結對象,可是那年月“以階級鬥爭為綱”,經常搞運動,一來運動總要找個階級敵人,樹立個對立麵鬥一鬥,你總不能去外村找個地主富農,於是我們這兩戶富裕中農便順理成章地享受了“地富”的待遇……後來“文革”中,終於補定成富農成分,填補了“階級空白”……文革結束了,又終於摘掉了“富農”帽子……這次搜糧我們家就是重點……

一夥人離開上房,又到兩邊廂房,揭開櫃子,撩開炕席看了看,走到冰鍋冷灶的廚房,有人甚至伸手摸了摸灶膛……其實家裏早已不做飯,鍋蓋順牆立著,鍋裏一層灰土……有人又在院子裏拿著棍子,這裏戳戳,那裏搗搗,拿手電又照了照井裏,末了,提走了門後邊的小半口袋玉米碴碴……那是準備喂豬的飼料,吃了食堂後,沒有了泔水,豬早就養不成了,玉米碴碴和那鬥稻穀都是給搜查的人準備的……祖母說,這麼多人的家庭,一顆糧食都搜不出來也說不過去……

當那位叔叔走近大方桌時,我的心幾乎提到嗓子眼了……我小小的年紀,對搜糧倒不知道害怕,害怕的是鬥爭會……那時候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常去看批鬥人,夜裏回來後就做噩夢……鬥爭對象通常站著,社員們圍坐著,幹部先批判一陣,然後積極分子挨個發言,其實就是痛罵一頓,有時還嫌站不端,拿腳踢,扇耳光,小孩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緊張得渾身發抖,牙齒咯咯……批鬥會常常進行到深夜才散……

我本來在院子玩耍,看著家裏來了那麼多人有點害怕,悄悄溜進屋子,上了炕,擠在祖母身旁……祖母摟著我,平靜地麵對搜查的人說:“淺門淺戶的,樓上席包(糧食屯子)空了,口袋閑著,就這幾處地方,也藏不住啥!你們隨便搜吧……”又推了推我,說:“孩子,一堡一寨的,來了就是客,你去給你叔的、爺的倒點開水喝……”我下炕一倒水,叔叔不好意思了,磕了磕煙鍋,借機站起來往外走……祖母和我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來……

我至今都感激那位堂堂正正心地善良的叔叔……後來得知,那一次挨家挨戶搜查,凡他親自到過的家庭,都不同程度地為每家人保留了救命的口糧,很多人至今念念不忘……叔叔出身貧農,那會兒是青年積極分子……在狂熱的“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的熱潮中,也曾砸爛自家的鐵鍋,導致此後用瓦盆做飯好長時間,但他卻能冷靜地處理這次與農民生死攸關的搜糧運動,為莊稼人以後度過“三年困難”留了一手……

關於“三年困難”,中共中央《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幹曆史問題的決議》指出:“主要是由於‘大躍進’和‘反右傾’的錯誤,加上當時自然災害和蘇聯政府背信棄義地撕毀合同,我國國民經濟在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一年發生嚴重困難,國家和人民遭到重大損失……”其實就是天災加人禍!

搜糧以後,食堂不久就解散了,又連續出現自然災害,周圍村子有外出討飯的,我們村子裏則比較平靜,雖然也有借荒度日的,但是沒有外出討飯的,更沒有餓死一個人……

其實,祖母那次還在我們家和叔父家的衣櫃裏各藏了半口袋玉米,搜查的人稍微一認真就能發現,可見人們對待那次運動以及公共食堂都有不同看法……

這點藏下的糧食,後來在祖母的帶領下,全家人點著煤油燈輪班推了幾個晚上的磨子、碾子,終於磨成麵、碾出米……雖然那點僅有的白米細麵沒敢放開吃,但還是湊湊活活吃過了正月十五……一家人總算過了一個愉快的春節……

抓賊(糧食的故事之三)

時間到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大概就是1977年的初夏,我在公社防洪指揮部當會計,指揮部其實是個常臨機構(常設的臨時機構,主要由沿河五個生產隊派人組成),渭河有大工程時,譬如修堤壩,砌石頭,以及每年的汛期,公社派駐幹部,沿河五個生產隊都會派民工,這時候組織健全,有總指揮,連、排長等等,平常時間隻有會計和保管常駐……

那天一大早,炊事員打開灶房門一看,發現朝外開的供民工打飯的窗口被撬開了窗扇,仔細一查,麵櫃裏凹進一個大坑,丟了差不多一袋麵,一籠昨天下午剛蒸的,大約二三十個每個四兩重的杠子饃也不見了……現在丟這點東西可能不算什麼,值不了幾個錢,可在當時糧食統購統銷的情況下就是大事,有錢也買不到……況且,今天要上民工,剩下的麵粉隻能對付一頓飯……炊事員和管理員慌了神,事情便到了我這個會計這裏……

我先排查了內部,首先指揮部的幾個常年民工不可能幹這事,大家都很熟悉,都是些各個村子挑出來的勤勞樸實的中年人;其次是附近的農民沒有作案的動機,二十天輪換一次,每個精壯勞力幾乎每年都要在這裏做兩三個月的工,他們對指揮部的角角落落都熟悉,熟悉得跟自己家裏一樣,多少年來都沒丟過東西……這幾年農業逐漸走出困境,農村裏糧食一年比一年打得多,加上取消了那些每年要額外征收的儲備糧戰備糧,糧食雖然不很富裕,但基本上家家不缺口糧……再說,“階級鬥爭”餘威猶在,誰都怕戴個破壞農田基建的帽子,天天批鬥監督勞動可受不了……

經過認真分析,排除了本地人作案的可能,唯一懷疑的,就是過路賊……這裏往南不足一裏路就是渡口……現在是渭河的枯水季節,可以不通過渡口就過河……也就是說,過河的人不一定非走渡口不可……指揮部旁邊有一條通衢大道,南邊過河十五裏是啞柏鎮,北去五裏路可到火車站……假設有一個人從河那邊過來偷了東西往火車站方向走了,或者從火車站過來順手牽羊然後朝周至方向走了,都是有可能的……假如賊過了河,進入河對岸一眼望不透的一人多高的秋莊稼地,那就徹底沒法了……如果是過路賊,背上一袋麵肯定要想辦法逃離此地,最快的交通工具隻有火車和班車(長途汽車),往南走到西寶公路南線坐汽車大約還有十五華裏,而往北坐火車隻有五華裏……我傾向於朝火車站方向追!幸虧那會兒交通不便,要是像如今這樣滿街的出租車,這個故事就沒法講了……

於是,我分派兩撥人,一撥去渡口追蹤,盡盡心,以防萬一;一撥子重點上火車站查找……我提醒他們,夏忙快到了,多注意那些南來北往的麥客……我早晨站在門前的河堤上看見了好幾撥麥客過河去,不知怎的,一下子有了靈感……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兒,沒有等到消息,我帶了個小夥子,騎上自行車直奔車站,一半是責任,一半是探案的好奇心驅使……那會兒我正讀《福爾摩斯探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