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想起來,早些年的政策隻給了農民和土地的自由,並沒有給他們以具體的引導和資助,隨著對市場經濟的認識,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中央決定構建和諧社會的決策,農業農村和農民的問題更進一步得到重視,沒了集體化,還有社會化,集約經營,明晰分工,農業一天天走向科學化、現代化,農村城鎮化,最終,“農民”“農村”的稱呼將成為曆史!
改革開放三十年,示範區成立十年,前二十年的發展,顯然趕不上後十年的速度……看來解決三農問題的路子走對了……可我還是不放心,我是從農村走出來的,熟知農業的複雜性和對老天的依賴性,我知道這孩子家裏還有好幾畝地,便問:“這幾年麥子咋種呢?”
“播種機,在地頭等著播,光背上種子就行……”
“施肥呢?”
“也是拖拉機!周圍村裏有專門的機械專業戶……”
我們這裏多是河灘地,小麥地裏混雜的野燕麥拔起來很費勁,“麥地裏的草和燕麥咋弄呢?”
“那更省事,打個電話人家來噴兩遍藥就殺死了!”
“麥子黃了咋收呢?”
“小型收割機,後邊跟著三輪車,收完裝好送到家裏……”
晾曬不用問,寬闊的水泥路麵就是很好的曬場……孩子笑著打斷我的話頭:“叔你不用問了,現在務莊稼再也不出那麼大的力氣了,有勞力沒勞力都能幹,青壯在外打工,老人婦女都能做務……養豬養牛養羊,種樹,種花,種菜等,啥賺錢幹啥,再雇人雇機械做務農業,社會分工……新品種加上科學管理,料料豐收,市場開放,糧食也能賣錢……”
聽到這裏,我和這孩子對著臉,忍不住哈哈大笑……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好日子來了,誰能忍著不笑出聲來?
泥裹的饅頭(糧食的故事之一)
農曆四月初的一天,正是鄉下青黃不接的時候……早晨,太陽剛剛冒出地平線,胭脂紅裏透著紫色的光芒,穿透彌漫在田野上的霧氣,灑在正灌漿的麥子上,變幻出一片五光十色的風景……小路上,兩個孩子背著小背簍,穿過掛滿露珠兒的草徑,去渭惠渠裏撿拾柴火……那時候的莊稼人,不但缺吃,而且缺燒,特別是這個季節……街上有煤建公司,可是農村裏沒有幾家能買得起煤燒的……
渭惠渠剛停水不幾天,漂下來的枯枝碎木在渠底攤了一綹一綹的,用腳一踢便出來……兩個孩子高挽著褲腿,在卵石和泥漿中搜索……突然,小點的孩子腳底踩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嚇得驚叫起來……他的哥哥,那個大點的孩子聞聲趕來,探手在弟弟踩過的一堆卵石中摸出一個拳頭大小圓石般的泥糊糊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表麵的泥水,“麥麵饃!”哥哥驚喜地喊了一聲,一個白生生的饅頭暴露在掌心,撕開粘了泥的饃皮,一股麥香躥入鼻孔……
那個大約二兩重的麥麵做的饅頭,被兄弟兩人推來讓去,一人一小口,慢慢地享用了好大工夫,哥哥還讓弟弟多吃了一口……末了,哥哥把手心剩下的碎末渣渣拍到嘴裏,還說了一句笑話:“吃飽了喝脹了,咱跟縣長他爸一樣了!”
哥哥說,他長這麼大,從來沒吃過純麥麵做的饅頭……弟弟說,他聽大人說了,隻有過年才能吃麥麵饃……兄弟倆後來把泥水裏的卵石堆又踩了無數遍,可惜再沒有踩到一個饅頭!
小背簍拾滿了,兩個孩子坐在渠岸邊的大柳樹下歇息,看著朝陽下翠綠泛點金黃的田野,吧嗒著嘴,回味著麥麵的餘香,猜想著泥水裏怎麼會有饅頭……哥哥說,一定是一個有錢人買了很多的饅頭,不小心一個掉到水裏,被厚厚的泥巴一裹,漂落到這裏……弟弟說,或許是上遊一個賣饃的人,扛著饃盤(那時候有賣黑市蒸饃的,肩上扛個長方形木盤,上邊整整齊齊碼好蒸饃,饃上蓋著白布,木盤下有折疊的木腿,撐起來就像桌子)腳下一滑,不小心把半盤饃掉到水裏……
哥哥說夜裏他做了個夢,夢見村頭土地廟裏的供桌上擺了很多的白麵饃饃,他揣了一懷抱……那一刻,田野上的風景好像畫兒一樣,麥田在微風中彌漫著陣陣撲鼻的清香,空中滑過布穀鳥的叫聲好像清脆的鈴鐺,竟那麼悅耳動聽!那個泥水裏撿到的麥麵做的饅頭,此後讓兄弟倆激動了好長時間……那會兒就想:天天要能吃上麥麵饃多好!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時間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那個小一點的孩子就是我,那時候也就六七歲……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個奇妙的夏天……那個帶著我一起撿拾柴火的長我五六歲的(奶媽家的)哥哥,那個現在一想起來還餘味無窮的泥裹的饅頭……
時至今日,每當我的腦海裏浮現出那清晰的畫麵時,嘴裏便會不自覺地湧出津液……這是我四五十年間最香最美的回憶……我曾經試著把這些年吃到的最好的、最高級的饅頭和它比較,可是怎麼也找不出那個時候、那個泥裹的、麥麵做的饅頭的感覺和留在嘴角的那股奇香……
搜糧(糧食的故事之二)
大約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一個寒冬臘月天,公共食堂吃得生產隊的糧倉終於見了底,沒有了糧食,食堂眼看著就辦不下去了……駐隊工作組認為,農民家裏一定還有糧食,於是決定挨家挨戶搜,無論如何,“三麵紅旗”(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不能倒,公共食堂不能垮,社會主義陣地要堅守……這在當時的農村,大小也是個運動,據說全縣都在搞……那些成分不好的地富家庭自然又是重點……
一個大雪初霽的午後,太陽蒼白的臉龐在霧靄中時隱時現,西北風刮得關帝廟簷角的風鈴當啷啷作響,沒有爐火,房子裏冰冷得待不住人,孩子們就在沒有消融的冰碴上打鬧……一大早,大喇叭開始不斷有幹部講話,大意是各家各戶要把藏糧如數交到隊裏,搜出來的要批判鬥爭,等等……民兵開始進入每一個農家院落,村裏的氣氛開始緊張起來……
前天夜裏,消息就在每一戶農家悄悄地傳遞著,家裏有點糧食的都在想著辦法……農民們深知糧食的重要,雖然眼下人民公社吃飯不要錢,幹活不計酬,可是食堂到底能辦多久,人們心中無數,不管你把共產主義描繪得多麼美好,農民們祖祖輩輩都堅守著一個理念:隔手的金子總不如到手的銅,到什麼時候,都是“手中有糧,心裏不慌”……
祖母那會兒是一家之長,夜深人靜的時候,我看見她指揮叔父悄悄地把二鬥小麥藏在一張厚重的大方桌裏,那張大方桌抽鬥底下有個一尺厚的夾層,桌子上供著祖先的牌位……祖母當著全家人的麵斬釘截鐵地說:“十幾口人的日子,沒一顆糧食咋過活!再說,年快到了,豁出我這條老命,也要保住這點麥子過個好年,出去都給我把嘴放嚴實些!”
終於,半下午時,一對人馬踩著積雪進了院子,徑直到了祖母居住的上房……這是一支由幹部和基幹民兵組成的搜查小組,為首的恰好是祖母娘家村子的一個晚輩,我該叫叔叔……這位叔叔一臉公事公辦的樣子,進門先對祖母拱了拱手:“姑,侄兒要得罪你老了!你在炕上坐著別動,我們看看就走……”接著吆喝:“都四處看看,柴火棚棚,紅芋窖裏,圪旯拐角都搜到,以後無話!”這是明白人做事的路數,先把話撩開,免得過後有人說三道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