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工作組,還有包村的,包片的……幹部們常常是自行車後架上夾一鋪蓋卷就下了鄉,住土炕,吃派飯(就是家家戶戶輪流管飯,農民習慣叫“管幹部”),除了回公社開會,見天都在農村……後來一些人編派駐隊幹部說“不背鍋,不背炕,騎上車子浪的當,狗不咬人不嚷,村村都有丈母娘”,話雖戲謔,卻是實情,去得多了,狗也認得幹部,自然不咬……至於“丈母娘”,大概是說農民待幹部親切的程度,也不排除,有些農村姑娘見異思遷,跟幹部關係曖昧,但這類愛情大多沒有結果,或者結果不堪設想,主要是那會兒對幹部作風要求嚴,一個人一旦犯了作風問題,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更不用說提拔……當然也有例外,這個,我將在其他地方敘述……
農家土炕是不要錢的,還負責打掃衛生,到了冬天,樸實的莊稼人還要讓媳婦娃娃抱柴火給幹部燒炕……點一捆麥草秫秸稈,煨上些麥糠或鋸末,讓幹部們半夜開完會回來那冰腳凍身子可以直接鑽到熱騰騰暖烘烘的被窩裏,一覺睡到天明,比如今的電褥子要舒服多了……所以幹部大多冬天愛下鄉,即使回公社開會半夜也要趕回來住,其實就是貪戀農家熱炕,那會兒機關還沒有暖氣……
一家裏要是能住幹部,這家人多半是這村子裏家境比較好的……主人幹淨麻利,房子寬裕,講究衛生,生產隊的補償就是到分柴草時會比其他人多分一點而已,再沒有什麼報酬……農民們認為,家裏住了幹部是很體麵的事,請都請不來,還要什麼報酬……吃飯則是要交糧票和錢的,這是規矩,大約一個人一天交四毛五分錢、一斤二兩本省通用糧票……經常管幹部的人家,會積累一些零零碎碎的糧票,逢年過節買幾斤憑票供應的隻有城裏人才能買到的掛麵、富強粉等等,或者用做偶爾進城的花銷……我那年外出“串聯”就是憑著家裏管幹部積攢的五斤糧票在北京逛了半個月,還沒用完……
農村的工作也很具體,春天抓春耕,夏天抓夏管,秋天抓秋收秋播,收獲季節抓公購糧入倉……冬季夜長晝短,正好抓革命促生產,白天起早貪黑,農田基建大幹,晚上對著報紙上綱上線,深夜還在扯淡……幹部們說:催糧催款、刮宮流產、興修水利、莊基亂占,還有,防止階級敵人搗亂,幫助貧下中農掌好政權……總之,見啥抓啥,見啥管啥,總之,讓你不得閑!農民忙,工作組更忙,農村裏啥心都要操,常常顧不得休假,跟農民吃住一塊,有時候春節不放假,大年初一還開春耕動員大會……
可是農民們不領情,他們這麼說幹部:“早上睡覺呢,上午看報呢,下午在地裏胡照(照:裝模作樣,走走看看的意思)呢,晚上給社員想竅呢!”(想竅:就是想法子整治農民)那會兒階級鬥爭的弦繃得太緊,太突出政治,幹群之間缺乏理解,其實,幹部們對農村工作還是很負責任的……
有一年六月天,正是上午歇晌時,家家門前晾曬著剛分到手的新麥子,生產隊的場上還攤著上萬斤公購糧,突然天變了……
先是西北天際湧上一股黑雲,緊接著起了風,風起雲湧,黑雲便翻滾著直奔太陽而去,太陽漸漸收斂了火辣辣的熱情,一會兒就隱沒在厚厚的雲層裏……近處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遠處天際則泛射著白光……緊接著天穹滾過來隱隱雷聲,一陣急似一陣,第一聲似從遠處傳來,第二聲便在人們頭頂上炸響,閃電伴著滾雷,在翻江攪海的黑雲裏不斷地劃著耀眼的火花……
大雨眼看著就下來……那會兒人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龍口奪食”,糧食是農民的命根子,一看天變了,隊長立即敲鍾喚人……霎時,鍾聲伴著雷聲響徹村落,青壯勞力撂下飯碗趕緊朝場上跑,搶收集體的公購糧,老人娃娃則忙著收拾自家門前曬的麥子……那場麵緊張得好像打仗,人自為戰,村自為戰,不用指揮,駕輕就熟,誰都知道該幹什麼……剛剛收好蓋好,銅錢大的雨點便砸了下來……
這是夏天常有的雷陣雨,哪一年不經幾場,有經驗的莊稼人早有防備……場上糧食雖多,失急時不用轉移,可就地歸攏圈包,塑料布苫蓋……家裏帆布、被單、席上曬的糧食實在來不及收時,可將四角一提,朝中間一蓋,苫上油布,再壓塊磚頭便遮住了雨,下再大的雨也衝不走……
正當收好了麥子的社員們聚集在房簷下看雨時,掛在老槐樹上的大喇叭響了,一個急匆匆的女高音傳出來:“社員同誌們,今天有大到暴雨,趕緊收麥子,趕緊收麥……”原來是在村裏值班的一位女幹部,吃完飯打了個盹,雷聲驚醒了她,睜眼一看,媽呀!雨來了,得趕緊通知社員收麥……高音喇叭很快淹沒在一陣緊似一陣的雷雨聲中……
你看看,幹部們都操球了些啥心?農民們祖祖輩輩看天吃飯,要指望大喇叭說“雨來了快收麥”,黃燦燦的麥子早讓大雨衝到渭河裏去了……屋簷下,街巷間,立時爆發出瘋狂大笑……女高音男中音,開懷放肆,笑聲雨聲滾雷聲響成一片,農民們久久壓抑的心情終於借機釋放,駐隊幹部雖然操心操不到“向”上,有時還給農民的生產活動添點亂,可是那年頭,農村也離不開幹部,俗語說“民治民難”,公社幹部就像婆婆,村幹部就是媳婦,農民們就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事事要人操心……也真是,時間長了,農村裏要是見不到幹部的影子,生產隊的大喇叭都會啞了,喇叭不響,村子裏仿佛少了什麼,冷冷清清的,那些隊長主任什麼的都好像沒了主心骨,坐不住鎮了,不知道該幹些啥……
現在想來,實在是可笑,可那會兒到處都是這樣……雖說是農民自己是土地的主人,可是哪一塊土地能自己做主?誰倒是放心過農民一時?雖說是天天學習為人民服務,口口聲聲稱自己是人民公仆,可有哪個仆人相信主人?顛倒主仆,還說農民覺悟低……業不由主,包辦代替,抹殺了積極性,導致糧食減產,種糧的沒糧吃,全國鬧饑荒,除了自然原因,主要還是人為因素……各級政府每年還要發一個一號文件,講一通現在看來毫無意義的話……
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黨和政府認識到這個問題,但是積重難返,改起來還是緩慢的,直至前些年推行退耕還林政策,仍然有很多地方出現了行政命令導致的“退耕了沒糧吃”“還林了沒苗栽”的現象……
農業、農村、農民,世世代代與自然息息相關,大自然總是要人適應它,人定勝天是一句豪言壯語,仔細想想,人何時勝過天!人要做的就是掌握它的規律,順著它的脾氣,趨利避害,利用它,為人類服務……農民們可能不大懂得科技理論方麵的知識,我們的任務是教會他,但不能越俎代庖,何況新一代農民大多有識有見,素質高,有思想,有創新……我不知道現在的鄉鎮幹部到農村去幹什麼,但是絕對不會有人再在雷雨來臨之際,趴在高音大喇叭上去喊人收麥!
自行車變奏曲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農村裏自行車比較少見,你要在路上看到一個騎自行車的,那一定是幹部,要看到一隊騎自行車的那就是檢查團,而且規格不低,最低都是公社書記……自行車那時候就是身份,汽車少啊!一個縣隻有一輛吉普車,後邊背個輪胎,老百姓叫“屎巴牛”,縣長書記輪流坐……
我家那會兒就有一輛自行車,是我的父親從部隊轉業時按照政策規定用轉業費買的,天津飛鴿自行車廠第一代產品,周圍十幾個村子就這麼一個寶貝……老人家在離家四五十裏的地方教書,專車專用,誰也不能動……有一次,我想學著騎,趁父親休息時,由我的大姐偷偷閉上父親的房門,我躡手躡腳地推出車子,誰料,一出門就摔倒,人壓在車子上,腳踏彎了,車子蹬不動了,父親發現了,一頓痛斥不待說,還講了半晚上的道理,大意是,農村窮,小孩家騎個車子在人前顯擺,鄉鄰見了背地裏要罵的……講得我幾乎睡著了,那會兒不理解,現在想來,主要是怕露富……父親一生謹小慎微,解放前到解放後,從部隊到地方,一直從事教書育人的工作,“運動”經得多了,神經脆弱,總怕招人嫉妒,惹來不測之禍……再說,那時候人們的普遍心理,裝窮,越窮越光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