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雨一連下了十多天……窗外雖然有高大的枝葉茂盛的梧桐樹,但是並沒有“梧桐細雨”的閑適意境,隻聞雨點敲打著玉米葉子發出枯燥的聲音鋪天蓋地……
秋天的雨,一開了頭,就像一個田野間散步的老人,彳亍而行,時快時慢……急行時,雨點如珠;漫步時,雨絲如線……風兒不時送來大朵的黑雲白雲,在天空追逐著,此起彼伏,好像巡視著天際……黑雲過處天色陰暗,像一口鍋要扣下來,雨聲便如萬馬奔騰;白雲過處,雨絲越來越細,借著微風,你才能感覺到雨還在下……天空中全是烏雲時,雨便歇了……突然一亮,便又是一陣大雨……這十多天便是這麼一路下過來的……
半夜時分,雨聲住了,夜恢複了寧靜,隻有秋蟲在草叢中鳴叫著,時而有夜行的鳥雀,趁著停雨的間隙掠過,發出一兩聲劃破夜空的啼鳴……滿天的烏雲漸漸散去,白雲在天空中飄過,天際間似乎還露出了一絲月光,藍天,繁星偶爾閃現,天空中大塊的烏雲開始四散開來……老輩人說:“夜晴沒好天,等不得雞叫喚……”是說久雨之後,天不能晴得太猛,特別是夜裏,看起來雨過天晴,星光燦爛,往往等不得天明便又是大雨如注……今夜這般,卻好像是連陰雨結束的象征……
一夜無雨,烏雲散了不少,太陽雖然在早晨未露臉,到了中午竟穿破白雲的挾裹,突然出現了,不一會兒,地上便有了一層淡淡的五光十色的水霧,濕熱的氣息便撲麵而來……大路上,田野裏,開始有背筐的、提籠的、荷鋤的人影在晃動……居住在渭河岸邊的一群少年,吃罷午飯,等不得泥濘小路露出幹來,便挽著竹籃,拿著小鐮刀,赤腳踩踏著泥水,一路大呼小叫著向河灘奔去……那裏有他們醞釀了一個春夏的夢……
渭河一年有三個季節枯水,到了秋季,上遊雨多便會引發洪水……洪水挾裹的泥沙常常堆積成肥沃的灘塗,形成渭河特有的夾心灘……大水過後,荒灘上便野草叢生……那時候,正是新中國曆史上的“三年困難時期”,糧食不夠吃,蔬菜更是稀欠,勤謹的人便起早貪黑開點荒地,種點瓜菜果蔬,多少填補點一家老小的肚子……後來又割資本主義尾巴,大人們被捆綁在人民公社的土地上,不得脫身了,便躲在幕後指點,渭河灘便成了孩子們的天下……
春天到了,放學後,節假日,一夥八九歲、十來歲的孩子,來不及放下書包,便扛著鐵鍁,涉過一溪流水,來到荒灘,揮舞著手中的工具,盡情地翻呀翻呀,一塊塊炕席片大小的,散發著泥土氣息的鬆軟的黃沙地便出現在眼前……然後在翻好整平的沙土地上種上花生紅薯豆角甜瓜,邊壟上撒幾粒高粱種子……不幾天,花生豆角頂個小帽子鑽出了土,高粱也綻開了兩三片葉子,沙地上便有了生命的氣息……
夏天到了,孩子們幾乎天天要去,那個時候渭河灘很是耐看……高粱站在沙梁上護衛著一方方瓜果菜蔬,河灘上便有了一塊塊翠綠的毯子……花生已開滿小黃花,豇豆如線,肥大的茄葉下已藏著紫色果子,甜瓜已有拳頭般大小,南瓜蔓牽著黃黃的喇叭花四處亂爬,幾天不疏整,田埂、小路便沒了下腳之地……這時候的孩子們,往往比在大田裏勞作的大人還忙,頂著烈日澆水、施肥、拔草,盡心地嗬護著小小心靈中的一片希望……砍幾根柳條,割幾把茅草,那一塊塊屬於各自的菜地邊就有了一個小小的涼棚,太陽大時,孩子們便躲在裏麵小憩……
夏天的渭河水被夾心灘分割成一綹一綹的小溪,很細很清很淺很亮……最窄處一步可以跨過,深處也不過淹沒小雞雞罷了,太陽看起來就在水底,小魚兒成群結隊的遊來遊去……孩子們在各自的小天地裏忙活一會兒,就鑽到水裏,時而潛在深水裏,時而漂浮在水麵上,這時候,河灘是一片喧鬧之聲……
清清的河水裏聲音傳播得很遠,飯熟了等不來孩子回家的大人,一走到河灘,仔細一聽便能準確地知道自家孩子的方位,一聲呼喚,水裏便齊刷刷站起一溜黑不溜秋的精尻子……整個夏天,河灘裏的男孩子們是不穿衣服的,女孩子們隻能遠遠地羨慕地看著……
眼看著小田地裏的莊稼一天一天在成熟,豇豆茄子摘了一茬,高粱吐穗,瓜田裏偶爾能找出一兩個埋在綠葉中,已經熟了的甜瓜,手往沙下一摳,已能摸到水泡泡樣花生了,收獲季節快來了……可是一場綿綿秋雨,把孩子們圈在了家裏……孩子們牽掛著他們的田地,牽掛他們的莊稼,怕牲口糟蹋,更怕被河水衝了,甚至做夢都夢見甜瓜熟了,那個著急呀!可大人們不急,“河灘種田,娘家攢錢”,原本靠不住,以他們的深沉,他們的經驗,壓根兒就沒把孩子們的勞動當回事……
等到孩子們踢踏著泥水跑到河岸邊,原先太陽下亮晶晶的小溪水已經變黃,水流也漸漸地大了,夏日陽光下的渭河沒有了溫情,水渾了,泛著泡沫,河灘上瘋長的荒草一點一點地隱沒在水中,灘塗漸漸變小,夾心灘越來越瘦……河水發出低沉的咆哮聲已經傳到岸上,滿河灘裏彌漫著泥土腥味……這是洪水來臨的先兆……不到一袋煙工夫,“水頭”下來了,差不多半人高的水頭,齊刷刷地,呼嘯著奔湧而下……水過處,孩子們一春一夏親手栽種的瓜菜地便看不見了,隻剩下高粱在洪水中搖曳掙紮……水麵上已有了泥水挾裹的禾稈柴草漂浮物,在波浪中時隱時現……
有孩子哭了,大人便說:“哭啥呢?快撈,河裏漂下來的瓜比你種的還大呢!”孩子們回過神來,伸手一抓,一個帶著蔓的熟透了的甜瓜便遊了過來,砸開一嚐,脆生生的甜……渭河沿岸的人,祖祖輩輩大多習慣於冬春季節在河灘開點荒地,種點小莊稼,因為那裏是自由的天地,不算土地麵積,不交公糧的……運氣好的,收獲了,貼補點家用,大部分時間等不得成熟便來了洪水,衝了就衝了,也不過浪費點種子和力氣罷了……差不多年年夏秋之交總要漲水,看慣了水漲水落的人們,眼睛裏隻對河裏漂下來的東西充滿了毫不掩飾的驚喜……
河岸上的人越聚越多,一村子的人開始在河裏打撈,水性好的往深水裏去了,那裏往往能撈到木頭,這些木頭原本是上遊村子在枯水季節搭建的便橋,洪水來得猛,來不及拆就順流而下……不會水的,站在岸邊,拿個笊籬,打撈漂下來的,在水中磕磕碰碰碰揉碎了的木塊塊,木屑屑……一場洪水過去,有人撈了一座房的木料,有人撈的“河撈柴”能燒幾年,瓜果菜蔬不上算……也有會水的,看見河裏漂了大樹,遊過去,騎在樹身上,想牽著樹回來,不想帶枝帶葉的大樹在激浪中翻滾無常,一眨眼,人就不見了,找見時,已在百裏以外的鹹陽,那地方河寬水緩,俗稱“晾娃灘”,上遊漂下的東西全落泊在此……
洪水來得猛,也去得快,三天過後,水退了,河灘又露了出來,可是已經麵目全非……往日的溪流灌滿了泥漿,抬眼望去,分不清哪是荒草,哪是莊稼……泥漿下偶爾還能找到花生紅薯什麼的,高粱還在,隻是已經爬不起來了……孩子們一春一夏的勞動成果隨洪水而去,那一塊塊田地便靜靜地藏在肥沃的淤泥下麵去……
一場秋風,一場秋雨,天漸漸地變冷了……又是一夜北風,黃葉遍地,枯草漫灘,河床裏便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渭河灘上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春天播種了希望,秋天收獲了一場經曆,孩子們幼小的心靈經受了震撼……他們升上了高一年級,顯得成熟了許多,端坐在溫暖的教室裏,在朗朗的讀書聲裏醞釀著來年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