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豆棚瓜架(1)(1 / 3)

守望瓜園

瓜園被踏的那天是農曆五月十五,這個日子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這是一塊心病,折磨了我幾十年……那兩天玉米剛拔節,鋤過一遍,封好土有半人高,幾日不見雨,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擰了繩,那會兒沒有機井,從北到南一溜兒村子單等渭惠渠開閘放水……好容易這天渠水輪到我們龍灣大隊,隊長東寶動員所有勞力,換班澆灌玉米……

玉米地集中在村北,河灘地在村南,一村的人都在玉米地裏忙活,滿河灘便空蕩蕩的沒個人影……半下午,一隊人打著紅旗從村東邊的公路上繞道進了河灘,村裏人誰也沒看見……找著了那片滿河灘唯一的西瓜地,那夥人便開始了行動……

鑽到玉米地深處的隊長東寶,突然聽到地頭一個放羊老漢撕破喉嚨喊:“不好了,公社派人拔瓜蔓了!”等到身後跟著一大幫社員趕到西瓜地時,河灘已不見一個人影,隻見西瓜地裏狼藉一片,好像血染的殺場,滿地紅瓤白根,瓜蔓東一綹西一團蜷縮著……可憐一園西瓜,將要成熟,被踩得稀巴爛,老碗大的瓜蛋蛋滿地亂滾,黑子紅瓤淒然在目……

東寶蹲在地頭,像霜打的茄子,黑青著臉一言不發,隨後趕來的社員們胡亂叫罵著:“狗日的跟國民黨一樣!”“土匪日的!”“毀壞青苗,傷天害理呀!”“十幾萬塊錢呢!秋後拿啥分呀!”罵啥話的都有……婦女群裏有人放聲大哭,幾個小夥子掂著鐵鍁要攆:“狗日的走得不遠,追!”被隊長攔住:“算了,這是政策,誰也甭怪……上頭早打了招呼,咱總想拖著……趕緊收拾地,還能種一茬蘿卜,多少能挽回點損失……咦!咋不見老常呢?……不好!快尋老常!”隊長一喊,眾人方回過神來,是呀!老常呢?

老常是瓜客,平日價總是守在瓜地,發生了這麼大事他能躲哪兒去?

在離瓜地不遠的地方先看到了老常的草帽,一丈開外的黃豆地邊找到了老常,肩頭塌著一袋油渣,趴在豆棵中,滿嘴滿臉撲在沙子裏,下巴和額頭滲著血,昏迷不醒……

眾人把老常先送到醫療站,簡單包紮後又送到大醫院,老常的女人抱個孩子,提個小包袱,一路哭哭啼啼跟在架子車後邊,嘴裏不住地咂咂呱呱,不知道埋怨誰呢……

老常在醫院裏迷糊一陣子清醒一陣子,迷糊時盡說胡話,醒過來後,大睜著兩隻布滿血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一語不發,隻把兩隻大手在床邊使勁地拍,幾乎要把吊針瓶子甩飛,仿佛那手不是自家的……隊長東寶在旁邊不斷地勸說:“常哥,西瓜毀了還可以種,最多浪費個勞力,人要緊,毛主席說,世間所有東西,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隻要有人,咱明年再種,不信狗日的瞎瞎政策不變!”

不知是隊長的勸說老常聽進去了,還是老常的氣力耗盡了,或者是吊瓶裏的藥物起作用了,天黑了,老常終於平靜下來,不再鬧騰了,眯縫著眼,呼呼地睡著了……眾人鬆了一口氣,開始散了,地裏還有活路,都守在這裏也沒用,誰也替不了老常……

隊長東寶留下來了,他不放心,事情究竟怎麼發生的,他還沒弄清楚,老常還沒醒過來,剛剛掏出尺把長的旱煙鍋,護士就喊:“抽煙到外邊去!”於是,病房裏隻剩下老常的女人,一手抱著孩子喂奶,一手拿個大蒲扇給老常趕著臉上的蠅蠅蟲蟲……煞白的日光燈,加上白牆白被單的映襯,整個病房白刷刷的一片,像個大銀幕……

其實老常沒睡,老常眯縫著的眼睛仿佛緊盯著銀幕,那銀幕一幕一幕地在回放著老常心中的電影……

老常看見,銀幕上出現了一群人,一色的黑棉襖,腰間紮著草繩,肩上扛著鐵鍁,一路說說笑笑朝河灘走來……

老常是山東人,從老家出來幫人務瓜已經好多年,沿河幾個村子有點名聲,“文化大革命”那會兒正亂哄哄的,經人拉扯,老常就馬馬虎虎地“嫁”給我們村一個寡婦,於是就成了我們大隊的正式社員……

種瓜的地一般選在河灘,不跟糧食爭地,西瓜也喜歡沙土地……選好的地,要在冬天深翻一遍,謂之“挑”地……之所以叫“挑”,是因為它既不同於挖,又不同於“翻”……前者用的是钁頭,後者用的是鍁,但僅僅限於在地表一尺左右活動……而挑地用的是一尺長的直板鋼鍁,在地裏挑出一道挨一道的大約五十厘米寬,半人深的溝,穿透泥土,挑透地氣,打見沙子掏見水,然後把沙子撈上來,堆成差不多三十多厘米厚的壟……沙子透氣性好,有利於瓜苗生長……翻過的瓜地,白沙躺在黑土上,遠看就像鑲了黑邊的羊毛氈,十分的舒展……

冬日裏,河灘的荒草、殘禾、小路,蒙上了薄薄的白霜,凜冽的西北風在無遮無攔的河灘會發出尖厲的哨音……河水早已結了冰……一鐵鍁踏下去,哢嚓一聲,穿透凍土層,挑上來的泥土會冒出熱氣……地氣、人嘴裏哈出的熱氣、身上冒出的汗氣,交織彙合,滿河灘便籠罩在淡淡的霧氣中……挑一冬的地,踏爛兩雙鞋,磨壞一把鐵鍁是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