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豆棚瓜架(2)(2 / 3)

村裏人多年來認為,西瓜的事情是老常得罪的那些狂熱的小青年報告了公社,他們不知道,這活其實是我幹的……我那會兒是大隊革委會的團書記,革委主任經常開導我進步要有實際行動……我首先想到的是革命,西瓜算什麼,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也不要資本主義的苗,寧要社會主義的棉花,不要資本主義的西瓜……於是我瞅了一個機會,借去公社買化肥的機會,把我們大隊光抓西瓜不管棉花的事報告了公社書記兼主任……

那會兒太年輕,經不住誘惑,公社那個叫魏什麼(年代久遠忘記了)的書記答應提拔我,免掉我們村的革委主任,說是先批我個大隊副書記,緊跟著吸收入黨,然後讓我當主任,一條龍的吐故納新……那天澆地,我看全村的人都在這裏忙活,便從玉米地裏鑽出去偷偷上了公社……

我記得,書記親自用他的噴著毛主席像,寫著一行小字“將革命進行到底”的茶缸給我下了一點末末茶葉,倒了一杯水,遞給我,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夥子,有覺悟,不愧是根正苗紅的無產階級革命接班人……把你放在農村可惜,以後有機會上個大學,深造深造……”我心想,我初中都沒上完,能上什麼大學,隻要讓我當個大隊革委會主任就行了,當主任有權,能買到肥皂、毛巾、白糖、燈泡,甚至做家具用的洋釘子,牛皮膠,自行車,高腰水鞋等等憑介紹信供應的東西,而且一年能掙四千多工分,還不用下地幹活……不瞞你說,我一看見架子車就頭暈……

後來我果然如願當上了主任,可是一村的群眾沒人服,淨跟我搗蛋,連我的父親叔父親戚都不待見我,都說我是半吊子,狗屁不懂,全村人跟上我要喝西北風……實在混不下去了,給魏書記送了不少的土特產,才被保送上了大學……

一上才知道,那樣的大學,其實根本不需要文化的,去了才慢慢地學,學多少算多少,那其實就叫工農兵大學,專門給沒文化的人辦的……那大學對我最大的好處就是後來招了工,當了一名工人,終於離開了農村,過了幾年旱澇保收,吃商品糧的日子……從那以後,我很少回農村老家,除了怕吃苦,主要還是羞於見江東父老……

再後來就是改革開放,工廠經營不善破了產,我也下了崗,當年沒讀下書,進工廠也沒學下個手藝,如今拿個工農兵大學生的文憑哪家單位都不要……有一次一家單位招幹,我想咱好賴也是大專文憑,就去報名,誰知那門上竟貼著字條:工農兵大學和黨校文憑免報!後來還是政府可憐下崗工人,給我聯係了個家屬院看門的事情,一個月能掙四百元,就這麼不死不活地過活著,還要供娃念書……

有一年,我的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來看我,他見我日子?惶,便說:“兒呀,城裏有什麼好!你年齡不大,才四十多歲,就這麼下去,還不如回農村,咱們那裏如今是全國有名的農業示範區,農村變化可大了,政府號召多種經營,除了大煙,你想種啥就種啥,啥賺錢就種啥,再也沒人幹涉……”我趕忙問:“能種西瓜嗎?”父親笑了:“瓜娃,如今西瓜也跟過去不一樣了,不在地裏躺,在半空吊著……你東寶叔跟老常家合夥種了五畝大棚西瓜,一料子下來淨落二萬多元,幾年下來,兩家都蓋了兩層樓房,買了摩托車,日子紅火得很……”

聽了老父親的勸告,我回到了闊別三十多年的家鄉……一下火車,我以為走錯了地方,這哪裏是原先的小鎮,分明是座現代化的城市,高樓林立,馬路寬闊,十字路口車來人往……村子像個小鎮,家家樓房,閉路電視,水泥路麵,還有幾家商鋪,村子裏閑人很少,大都在自家地裏忙活著……可憐我在城裏生活多年,因為交不起費用,竟不知閉路電視為何物,依舊在房頂上架個天線看我那沒有遙控的電視機……

在父親的帶領下,我先到河灘轉了轉,找到當年那塊西瓜地,那塊供養全村人吃用的土地,那塊因為我的幼稚行為曾發生過毀壞青苗拔瓜提蔓的土地,眼下已是一色的塑料大棚,地頭停著幾輛機動三輪車,棚裏正采摘瓜果……一個白發蒼蒼的老漢扶著拐杖,靜靜地站在一株大柳樹下,默默地望著瓜棚……

我認出了,那是老常,當年的瓜客老常……老常也認出了我,他微笑著對我父親說:“兒子終於回來了!”聲音依舊山東腔,朗朗的……我趨前一步,扶住老人……麵對這清臒的麵容,銀須飄飄,迎風站立的老人,良心驅使我,忍不住要把那個年月的秘密坦白出來……

“常叔,那會兒我年輕,不懂事,對不住你!”

“哈哈哈哈!”老人朗聲大笑,“瓜娃,過去的事甭提了,那會兒社會不好,運動把人逼瘋了!不怪你,其實那會兒全村人都知道,念你年幼無知,你家人老幾輩子都是好人,東寶說,娃娃家成個人不容易,不準村人說啥,要不你能上大學?早聽你爸說了,你這幾年在城裏也過得不好……給叔說說,你這回回來想幹啥?看叔能不能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