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常說得對,我們村子因了西瓜出了名,西瓜因了老常出了名,全縣都知道……那幾年,大忙天,拖拉機緊張,給拖拉機站站長送兩個大西瓜,立馬人跟著拖拉機就進了地……公購糧交不上,送一袋西瓜,糧到就驗,濕了就晾在糧站的水泥地上……糧站和拖拉機站就像是我們村子管著……
村幹部和老人們都說老常是村裏一寶,可是年輕人不這麼認為……村裏的年輕人越來越多,“文化大革命”學校停課,農村孩子回了家,城裏孩子下了鄉,一樣地出大力流大汗,一樣地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可是前者沒名沒諱,後者叫知識青年……盡是淘氣的年齡,端不起大老碗,掄不起老钁頭,可是他們滿嘴革命造反的名詞,農民們既弄球不清,也惹球不起,隻好任他們胡為……可是胡為到瓜地便碰了壁……
老常不認這個卯,想嚐個鮮,那是萬萬不能的……老常說,想吃瓜,必須要隊長開條子……漸漸的,年輕人發現,這個叫老常的瓜客,來曆不明,弄不好是個逃亡地主……那會兒正清理階級隊伍,青年人便拿上大隊革委會的介紹信去山東外調……外調了七七四十九天,不知是老常沒說清楚,還是那一帶外出務瓜的人太多,或者是姓常的太多,花了隊裏好幾百元也沒弄清,老常的身世便成了懸案……懸案歸懸案,村裏人大部分沒把老常外看,一如既往,日子還要過,西瓜還要種,離了老常還不行……
可是那年月,凡事沒個準頭,才說不變咧,又來文件咧,剛剛學會了,又說不對了……
隊長抱著頭沉思了一陣,心想,這一年,合該有事呀!
種西瓜時,便有傳言說是資本主義尾巴,遲早要割,瞞瞞藏藏,奈何到西瓜有拳頭那麼大的時候,大隊革委放出話來,說是公社革委主任講了,要“舍得一身剮,鏟了西瓜種棉花!”風聲一天緊似一天……老常這人,一輩子就認得西瓜,不開會也不學習,哪知道什麼路線!什麼鬥爭!什麼主義!聽說上邊要鏟西瓜,他的倔勁反倒上來了……
西瓜在老常眼裏,那就是他的孩子,不讓種了也行,不懷他就是了,偏不偏等到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眼瞅著個胖嘟嘟的牛牛娃滿地亂爬時要作踐了他,這不是要老常的命嗎?社員們一冬一春掙死掙活,眼瞅著個把月就要開園,圓溜溜的西瓜就要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了,這時候要提蔓扯蛋,好比是手伸到到人家包裏掏錢,誰不心疼哪!那幾天老常吃不下飯也睡不好覺,眼裏布滿血絲,腰裏揣個笨鐮(一種能割草能砍柴的鐵鐮),天天守在地裏,像是要跟人拚命……
大隊革委畢竟是本村人,家裏老人罵,村人噘,一片反對聲,眾怒難犯,因而雖有造反的心,但遲遲沒有造反的舉動,開始扮起了兩麵派角色,電話上說堅決貫徹,實際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看老常那架勢,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隻好眼看著西瓜一天天長大……終於有一天,公社革委要來人檢查落實棉花麵積,眼看著瞞不住了……
終於在五月十五這天,一個秋陽杲杲的下午,出事了!
東寶說,老常,這事就這麼得了,官打民不羞,父打子不羞,這會兒也沒個講理的地方,毛主席坐在北京,老人家知道了是絕不讓毀青苗的,可是天高皇帝遠哪!縣官不如現管,人家鼻子大把咱的嘴壓著,咱也沒辦法,好在咱農民的力氣不值錢……你甭上火,醫生說了,你主要是勞累過度,身體虛弱,也沒啥大病,在醫院住上幾天,權當歇息……自打瓜種上,你黑不當黑,明不當明地泡在地裏,也該歇歇了……我要回去,地裏一大堆活路,這節骨眼上,管他媽什麼革命不革命,幾百口子人要吃飯呢!趕緊收拾瓜地,種蘿卜還來得及……
老常說,我也要回,我沒病,住在這裏心慌、瞀亂……瓜園毀了,明年的瓜種子沒了,我要回山東,再尋些種子,我就不信他奶奶的年年鏟我的西瓜!
倆人三諞兩諞,天亮了……這半夜,老常跟東寶說了許多掏心窩子的話,說了這幾年積攢的許多許多的心裏話,從老家山東說到如今……原來老常家裏是地主成分,讓造反派打得撐不住了才跑出來的……東寶說,常哥,忍著,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這話就咱哥倆知道,千萬別跟人說,運動快過去了,聽說鄧小平出來了,說是抓革命要促生產,士農工商要各歸其位,說一千道一萬,農民還是要種莊稼,不種莊稼,他造反派吃狗球呀!
老常堅持要回,醫生沒辦法,隻好給他開了點藥,讓帶回去在醫療站打……誰知一下床,腿發軟,站立不穩,東寶隻好把他扶上架子車……太陽剛升起,路邊草上的露水還未散盡,隊長東寶拉著架子車,沿著公路慢慢地走著,秋風徐徐,一束金色的陽光灑在斜躺在架子車上的老常的古銅色的臉上,像一尊雕像……靜靜的早晨,樹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唱著歌兒,好像這世上從來沒發生過什麼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