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早年間……其實說早也不很早,也就是剛剛解放那陣子吧,渭河岸邊有一個張家堡,堡子裏有個張老八,老兩口多年不育,看看過了五十,突然老蚌懷珠,十個月後竟生了一對龍鳳胎……老兩口大喜過望,兒女雙全,稀罕得不得了,真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飛了……
常言道地裏有苗不愁長,一晃悠,兄妹倆過了十六歲……男娃長得高高大大,女娃長得嫋嫋婷婷,雖然都沒念下書,小夥子地裏活路倒拿得起放得下,姑娘的針線女紅已經在村裏的姑娘群裏小有名氣……於是便有了上門提親的人……挑來揀去,姑娘說給了鄰村的一家大戶,有牛有地,家道殷實,又是獨子一個,很快過了門,嫁出去了……可是兒子的婚事比較艱難,說了好幾個都不滿老兩口的意……
俗話說“女大不可留,留下結怨仇”,是說的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意思……老兩口重男輕女,草草嫁了姑娘,在兒子的婚事上卻慎重得很,問了家道問人品,人老幾輩子的事都問遍了……看看又過了兩年,提親的經了無數,總沒有個滿意的……兒子終於有了意見,那會兒的人受封建思想約束,有話不明說,心裏有氣便朝豬呀牛呀的身上撒,要不然就躺在炕上不起來,常常大忙天鬧罷工……老兩口有些急了,終於有媒婆給說了二十裏路外一戶人家的姑娘,基本滿意,隻是嫌遠……老母親心想,再急再急,也得打聽打聽,娶媳婦關乎幾輩子人的大事麼,萬不可馬虎從事的……便打發老伴微服私訪,了解一下女方的底細,究竟跟媒婆說的一樣不一樣……
這件事情倒也合情合理……你想想,那會兒又不準男女見麵,一切都聽媒人說,而且離得太遠,這老婆便多了個心眼……家裏一脈單傳,守著一個寶貝兒子,再說,土改那會兒家裏住過幹部,老人家多少接受了點新潮思想,人家給娃說個媳婦,總得打聽打聽,不然娶個傻子跛子咋辦呢?
再說老漢,為兒子的婚事也心煩,主要煩老婆子:這家不行那家不行,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看看把娃耽擱年齡大了,說了這麼遠的人家,走一趟丈人家還不得幾天?婚姻事,天造就,打聽個屁!不過老漢讓老婆管了一輩子,叫往東不敢往西,叫尿一點子不敢尿兩點……老婆將令自然不敢違抗,打聽就打聽,權當出門遊玩……
老婆發了話,老漢揣上旱煙鍋立馬出發,一鍋煙工夫便來到附近一個小鎮上……穿過這個小鎮,往東再走十幾裏便是未來媳婦住的那個村子……老漢心裏嘀咕,那村子又沒有個熟人,怎麼個打聽法呢?
不想這天正逢集日,附近十裏八鄉的人都來趕集,摩肩接踵,熙熙攘攘,滿街人擁擠得走不過去……老漢在人窩窩中擠來擠去好一陣子走不出集市,於是便想找個地方歇一歇抽袋煙……一摸煙鍋在呢,火鐮卻在人叢中擠丟了,便將煙鍋伸向旁邊老槐樹下一個賣羊的中年漢子:“老弟!借個火……”
一袋煙很快抽完,看看街上仍是水泄不通,於是他便跟那賣羊的漢子一邊對火抽煙一邊諞了起來……誰知你來我往,諞著諞著就熟悉了,你裝我一鍋煙,我裝你一鍋煙,中年漢子一個勁地說,我這煙是苜蓿地裏種下的,又香又爨,你抽你抽……老漢得了好旱煙,越抽越來勁,騰雲駕霧,說東道西,越諞越熱火……說話間,老漢道出了他想打聽的事……說來也巧,原來這漢子跟老漢要打聽的姑娘同村,問啥都知道……說著說著,中年漢子改了口,管老漢叫起叔來了……中年漢子說:叔,我看你是個好人給你說實話,你問的這個女子論人品模樣在村子裏數第一,能紮能鉸(關中方言,繡花叫“紮花”,裁布叫“鉸布”),能織能紡,鍋灶上也是樣樣都會,麵擀得特別好,搓硬揉軟,擀薄切寬,放上陳醋,澆上油潑蒜辣子,吃一碗叫你忘了生日……我知道你們也是大村大社的,娶這樣的媳婦也不辱沒門庭,隻是不知男娃長得咋樣,般配得上?老漢隻顧聽得熱鬧,沒曾想人家要問自家娃,順口說道:“男娃長得高高大大,跟牛一樣結實,身體沒麻達,人老實,隻是自小沒念過書……”“老實不要緊,隻要不傻不呆,沒有怪毛病就好,人家女娃子靈著呢……其實這女子啥都好,就是小時候走路不小心把腳歪了一下,沒及時看醫生,走路有點不方便,不留神還看不出來……”正諞到高興處,抽到過癮時,老漢也沒太注意後邊這句話……兩人你敬我讓,越諞越長,旱煙包掏空了,太陽偏西了,集上人也散了,中年漢子的羊也賣不成了,兩個人倒像成了朋友,相約再會,各回各家,一樁婚姻大事就這麼給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