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機開走了,一股濃烈的柴油味飄蕩在空間。
天黑了,像一麵黑色的大網罩了下來,夕陽燦爛的景色消逝了,黛色的山峰也消逝了,路麵上變得安靜了,隻有蟋蟀在草叢裏不厭其煩地叫著。
潮濕更重了,白薇躲進了轎車,打開了轎車內的頂燈,橘黃色的光暈瀉在她無奈的臉上。
龍飛從車後背箱內取出麵包、牛肉罐頭、香蕉和白薇一塊吃。
白薇勉強吃了一瓣香蕉。
龍飛打開牛肉罐頭,用勺子挖了一塊熟牛肉遞給白薇。
白薇說:\"我已多年不吃肉,平時就吃一些新鮮青菜。\"
龍飛說:\"那我到附近莊稼地裏拔一點青菜給你吃。\"
龍飛說著,打開車門,滑下車,摸進附近的莊稼地。
月亮在青色的氛圍中悄悄地升起來了,晚間的霧,輕輕地流動,升到樹梢,像紗一樣,又映出了閃動的月亮的影子。
龍飛在地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珍珠式的露珠,從白楊的肥大而嫩綠的葉子上,從爬在老槐樹上重重上垂的淡紫色的藤蔓穗上,悄悄地降落下來。
龍飛終於摸到一片蘿卜地,挖出一顆水靈靈的大蘿卜。然後捧在懷裏,又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回轎車。
白薇見到這麼一個圓呼呼的大水蘿卜,喜出望外。
\"肯定是心裏美。\"她說著,用水果刀削開了蘿卜。
果然是一個心裏美大蘿卜,淡紫色的蘿卜心,夾雜著淺白的條紋。白薇削開一瓣蘿卜,遞給龍飛。
白薇滋滋有味地嚼著,聲音細微,嚼得很小心,好像在品味一件美麗的小巧的瓷器。
龍飛心裏很快活,在這溫馨的春夜,與白薇同棲於鄉間馬路的轎車內,真是別有味道。
白薇吃完蘿卜,用手帕拭了拭嘴,微笑著對龍飛說:\"我去方便一下,你可不許偷看。\"
龍飛笑著說:\"我閉上眼睛。\"
白薇從手包裏夾出一張衛生紙,然後打開車輛門,滑下轎車,來到右側的土溝裏,悄無聲息地蹲下來……
龍飛聽到一陣淅淅瀝瀝的水聲,他的心不點顫抖,心跳過快,一股熱血湧了上來。
白薇站了起來,龍飛看到一團白乎乎的東西一閃即逝……
白薇鑽進了轎車,心情開朗許多,話也多了起來。
白薇眉毛一揚,說道:\"慈禧西逃到河北一片莊稼地,要方便了,貴妃和宮女們圍成一圈,慈禧圍在中央,手紙是一片玉米葉子……人就是這樣,順其自然,隨遇而安。我覺得,讓人體的自然之泉,傾瀉到廣袤的土地裏,滋潤了大地,又養育了五穀雜糧;五穀雜糧又養育了無數的人,循環往複,以至無窮,從低級向高級,不斷遞進,多麼有趣!就像人赤條條而來,赤條條而去,任其自然……\"
白薇說著說著,不由自主地打開了轎車內的音樂。
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樂曲忽而激起,忽而沉緩,在這寂靜的原野上回蕩著。
龍飛嚼著蘿卜,忘情地欣賞著這樂曲;他的生命仿佛融進了這樂曲中,仿佛來到了奧地利那青翠色的田野,看到了尖角的木屋,金子一般的小河;看到了牧羊女揮動著鞭子,在白絮一般的羊群中穿行。天,湛藍湛藍;雲,自由自在。遠處,偶爾傳來一聲聲望鄉的牧笛聲……
龍飛竟把蘿卜和蘿卜根都吞進腹中。
白薇撲哧一聲笑了,說道:\"你的魂被誰勾走了?\"
龍飛的思緒回到現實之中。
白薇說:\"如果女人是一隻船,她希望男人是一個纖夫,拉得慢和快其次。她看重的是男人為自己流汁賣力氣的樣子。另外,她更希望有盡可能多的船,看到她的男人為了她而身體竭力前躬的神情和造型。\"
龍飛笑道:\"如果男人隻是一隻船,總是把事業這張帆高高掛起,而使這隻船快速前進的,常常是隱身於船後的螺旋槳——女人。\"
白薇說:\"我看你總是生機勃勃,對未來充滿了希望,你就是在憧憬中生活的男人。希望是什麼?是可怕的妓女,無論誰,她都一樣擁抱。等到你犧牲了無價之寶,她就將你丟掉!\"
龍飛關掉轎車車廂裏的燈,他悠悠地說:\"希望是一種要付出代價的奢侈品,隻要用智慧和勞動才能將希望變成現實。隻要存在著希望,生活就有動力。生活上處境困難的時候,事業上遭受挫折的時候,被敵人圍攻和被朋友出賣和拋棄的時候,隻要希望之火不滅,就能找出路,走出困境。我認為,男人生命的最強烈的光芒,不是來源於他大獲成功的時候,而是來自於他瀕臨絕境仍然凜然堅持的那一瞬間,來自於他從失敗中踉蹌站起來的那一瞬間。\"
白薇幽幽地說:\"這段說還真有點男子漢的味道,像男人身上那種濃烈的煙草的味道。\"
龍飛說:\"白薇,我總覺得你身上有一種憂鬱的氣質。我覺得你有著充裕的物質生活,你的生活自由自在,你有什麼憂愁呢?\"
白薇幽幽地說:\"我孤獨。\"
龍飛說:\"憂愁,說到底是人的患得患失的本性的自然流露。沒有得到的,擔心得不到;已經得到的,又怕再失去,於是就貫穿了人生。正如《詩經》上所雲:'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秋'。一個人如果不能從憂愁的蛛絲中解脫,不但難以有大的成就,而且也不能享受人生的真正快樂。與其為潑出去的水惋惜,不如再提一桶水。人生不滿百,愁一愁,白了頭;笑一笑,十年少。\"
白薇側著身子,仔細地諦聽著。
龍飛以為來了生有,警覺地望著四方。
白薇說:\"我聽到了水的聲音,龍飛,你聽,但願不是幻覺\"
龍飛努力使自己靜下來,他也仔細地諦聽著。果然是水的聲音,流水淙淙。
白薇驚奇地說:\"可能是一條河,一條大河,奔流不息的大河。\"
龍飛說:\"奇怪,白天怎麼沒有看到?\"
兩個躡手躡腳下了車,朝水響的地方摸去。
白薇走得挺快,很快把龍飛甩在後麵。
走了沒有三四裏地,走上一個高坡,白薇站在高坡上叫道:\"啊,真是一條大河!\"
龍飛緊跑幾步,也奔上高坡,隻見眼前出現一條銀光鱗鱗的大河,緩緩地流著,對岸有一片密密匝匝的樹影,皎皎月下,河中映出樹的倒影。旁邊有一座石橋。
白薇歡快地跳下河堤,龍飛也隨她下了河堤。
白薇由衷地說:\"這河水多清涼,我要下去遊泳,洗一洗身上的穢氣。\"
龍飛說:\"這河水看樣子挺深,下去有危險。再說水太涼。\"
白薇咯咯笑道:\"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冬泳冠軍,曾經橫渡玄武湖。龍飛,你背過臉去不許偷看。\"
龍飛順從地將身子背轉,望著石橋。
這石橋顯然也曆史,飽經車輛驢馬的踐踏,灰索索的一片。
\"龍飛,好了。\"白薇已\"撲通\"跳進水中,浪花飛濺。
龍飛見地上狼藉著她的衣褲、鞋子。
白薇像一尾小白魚盡情地在水中翻騰、穿梭。
白薇遊泳的姿勢確實很優美,兩隻雪白的手臂似兩隻白槳,有節奏地劃動著。她烏黑的頭發披灑在水中,像一朵黑色的睡蓮。
白薇跳躍著,臉上都是水珠;她在水中盤旋著,兩隻水銀葫蘆一起一伏。
龍飛看怔了,這仿佛美人出浴圖。人生如何此美好,她真是精雕玉琢的精品。
龍飛怕她有閃失,於是脫掉衣服,隻穿一條內褲,也跳入水中。
平滑的河水不像他想象的冰冷,反而有些溫暖,暖暖的水流滋潤著他的肌膚,使他產生一種異樣舒服的感覺。離河岸的地方,水並不深,腳底能踩著一些碎石,有點紮腳。
龍飛向白薇遊去,剛遊了六七米,便覺得躍入一人深淵,腳踩不著底,水流淌急,浮蕩著一些搖搖欲墜的水渦。這些墨綠的水草搖拂著他的身體,他的臉,癢癢的,鬆鬆的。
白薇忘情地嬉遊,奮力向遠方遊去。
一群亮晶晶的東西湧了過來。龍飛仔細一看,原來是一群河鯽魚;它們成群結隊,很快遊走了。
又有一隻小精靈遊了過來,龍飛抓住它,原來是一隻墨綠色的青蛙。它鼓著兩隻眼睛,露出白馥馥的肚皮。
龍飛放掉青蛙,放眼朝前望去,白薇沒了蹤影。
他有點慌了,大叫:\"白薇!白薇!\"
白薇沒有應聲。
龍飛的兩隻腳先是顫抖,緊接著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奮力往前遊去;遊著,遊著,忽覺右腿被一雙柔軟的手抱住了。他感覺是白薇的手,溫溫的,軟軟的。
龍飛向下摸去,摸著一個絨絨的東西,再一伸手,手滑掉了。他再一次下滑,攔腰抱住了一個白鳥般的柔軟的身體,體溫尚存,微微顫抖著。
白薇原來被河底的小草絆住了。
龍飛費力掙脫了紛亂的雜草,挾著她向上遊去。一忽兒浮出了水麵。
白薇已筋疲力盡,任憑他遊到岸邊。龍飛費力把白薇推上岸。
白薇玉體橫陳,就像橫臥在沙灘的裸身美人,她美麗動人的胴體在溶溶的月光下,閃爍著瑩瑩的光。肚臍處紋著一朵金色的小梅花。
原來白薇在裸泳。
龍飛翻身上岸。
白薇看到龍飛,露出燦爛的一笑。
\"要是沒有你,我已和大自然融為一體\"。白薇淒涼地說。
\"怎麼會呢?\"龍飛一陣激動,眼裏含滿了眼淚,他忘情地撲到白薇身上。
\"我不能沒有你,我愛……你!\"龍飛在白薇臉上落上無數的吻。
白薇也伸出兩隻雪白的臂膀,攬緊了龍飛,眼裏動著晶瑩的淚花。
龍飛覺得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她的愛撫使龍飛心蕩神移;夜幕的黑暗更激起了情欲,他兩眼朦朧,雙頰火紅,膨脹起來的身體戰栗著……
龍飛深深感到白薇粉白的身體上散發出來的杏仁般的苦香味,以及她纖白的手指的力量。
\"我愛你,龍飛……\"她呻吟著,完全沉醉在這熱烈的生氣盎然的熱吻之中,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著,她覺得她的身體飄飄地往上浮,忘記了周圍的存在……
龍飛幾乎淹沒了白薇,他緊緊地攬住白薇的嬌軀,在她迷人的身體上吻著……
忽然,白薇猛地翻了一個身,嗚嗚地哭起來。
龍飛不知所措。
\"龍飛,你原諒我吧,到時候我會給你的。記住,我的生命和你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
白薇說完,抱起衣服,向夜的深處走去,一忽兒便消逝了。
長時間的靜默。
草蟲似乎停止了奏樂。河邊的一隻青蛙,忽然用力地叫了幾聲,以後,歸於一片寂靜。
晚上。
白薇的寢室。
身穿睡裙的白薇坐在桌前仔細端詳著龍飛的鏡框照片,陶醉在幸福的憧憬之中。她俯下身在龍飛的照片上吻著……
白薇的父親、梅花組織主席白敬齋悄然走了進來。
白敬齋看一白薇如醉如癡的樣子,大為詫異。
白敬齋喝問:\"他是誰?\"
白薇嚇了一跳,回過頭來:\"爸爸……\"
白敬齋識破:\"他是誰?\"
白薇回答:\"是我的同學,叫龍飛。\"
白敬齋問:\"他是你的情人?\"
白薇臉一紅,點點頭。
白敬齋怒氣衝衝地說:\"你忘記組織的規矩了?你是梅花組織的聯絡員,責任重大,事關重大。\"
白薇身體有些發抖說:\"爸爸,你的女兒從來就沒有戀愛過,這是唯一的一次感覺。\"
白敬齋冷冷的說:\"幹我們這一行,理智要戰勝情感!我們都應該成為冷血動物,為了黨國的利益!\"
白薇說:\"這個男人太優秀了,太完美了,他是我心中的白馬王子。\"
白敬齋氣衝衝地說:\"你了解他嗎?了解他的背景嗎?爸爸不是要你做獨身女人,以後爸爸在美國給你找一個真正高貴的男人,他的出身、儀表、學問都是最一流的。\"
白薇大聲地說:\"我不要!\"
白敬齋說:\"混帳話!\"
白敬齋\"啪\"的打了白薇一記響亮的耳光。
第二日傍晚,夕陽西下,晚霞染紅天際。
玄武湖波粼粼,龍飛與白薇同乘一舟,龍飛操槳,小船徐徐而行。
龍飛問:\"小薇,你今天怎麼心事重重?\"
白薇歎了一口氣。
湖岸上,一棵老槐樹後,白敬齋府上的總管金老歪正搖著一柄紙扇,愉窺著這些情景。
晚上,紫金山白敬齋的府中。
白敬齋的客廳內。
牆壁上投下白敬齋與金老歪的身影,正在竊竊私語。
白敬齋把一個煙頭捏滅在煙灰缸裏。
下午,陽光融融。
龍飛在人行道上匆匆走著。
一輛豪華黑色轎車尾隨在他的身後。
轎車內,金老歪叨著煙卷,坐在司機旁邊指手劃腳。
白薇放學駕車恰巧路過此地,看到這些情景。
金老歪乘坐的轎車忽然開足馬力朝龍飛撞去……
白薇看一這個情景,不顧一切駕車朝金老歪的轎車撞去……
金老歪轎車內的司機發現情勢危急,東倒西歪地駕車躲閃,接連撞了幾個小攤,撞倒了幾個路人……
白薇駕車撞去……
龍飛看到這一情景,驚呆了。
白薇醒來時已躺在醫院的病房。
龍飛正焦急地坐在一旁。
白薇略微挪了挪身子,\"哎喲\"一聲。
龍飛問:\"怎麼了?\"
白薇說:\"好像是摔著屁股了。\"
龍飛說:\"那可是關鍵部位。\"
白薇笑著說:\"去你的,你盡拿我開心。男人都壞!\"
龍飛說:\"未必,你爸爸也是男人。\"
白薇說:\"他是一個不稱職的爸爸。\"
小護士拿著藥盤走進來。
小護士說:\"小姐,該換藥了。\"
白薇對龍飛俏皮地說:\"龍飛,因為是女人的關鍵部位,你先回避一下。\"
小護士說:\"小姐,你這位先生真不錯,背著你又化驗又打針,真是如意郎君喲!\"
白薇一聽,臉上飄起一團紅暈,說:\"哼,男人對女人過分熱情,必心懷不測。\"
龍飛笑道:\"你還不如說我圖謀不軌呢!\"
龍飛對小護士說:\"上藥輕點。\"
小護士說:\"嗬,真知道心疼人。\"
白日,中央大學新聞係課堂。
龍飛望著白薇空空的座位,有點悵然。
她傷好後己經有好幾天沒來學校上課了。
清晨。
龍飛起床了,正在刷牙。
送奶工南振發騎著送奶車經過他的平房宿舍門口。
南振發叫道:\"送奶嘍。\"
龍飛推門,隻見窗台上放著一瓶牛奶。
他拿過牛奶,走進屋,打開牛奶,滾出一個紙團,他展開紙團,隻見上麵寫道:
國民黨新成立梅花特務組織;你的同學白薇是這個組織主席白敬齋的二女兒,又是梅花組織的聯絡員。你要設法弄到記有這個組織人名單的梅花圖。
龍飛看後,吃了一驚。他迅速來到門口,可是哪裏再有那個送奶工的影子。
他迅疾走進屋,關上門。
他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坐立不安。
白薇旗袍上的大金梅花在他眼前不斷疊現、閃爍……
白薇肚臍處的小金梅花紋身閃閃發光。
晚上,龍飛躺在床上。
屋內一片黑暗,他沒有開燈。
這幾天白薇又沒有來上學。
窗外一個人影一閃。
窗戶開了,扔進一個小紙團。
龍飛拿起來一看,上麵寫著:事不宜遲,明日下午2時莫愁湖東畔。一號。
第二日下午2時許。
龍飛來到莫愁湖東畔。
岸上的一個花傘下,白薇身著三點式玫瑰色遊泳衣正在看一份畫報。
一忽兒又出現一個時髦的年輕漂亮女郎,她身著三點式大金梅花裝飾的紅色遊泳衣,戴著一副墨鏡,來到白薇的身邊。她叫黃櫨,梅花組織副主席黃飛虎的大女兒。
黃櫨說:\"小薇,你也來了?\"
白薇說:\"老同學見麵不容易。\"
黃櫨坐到白薇旁邊,小聲問:\"帶來了嗎?\"
白薇點點頭,把畫報遞給她。
白薇說:\"文化周刊又推出一批明星,又靚又瀟灑。\"
黃櫨柔聲道:\"是嗎?真是各領風騷數百年啊!\"
黃櫨接過畫報,四下瞧瞧,起身走了。
黃櫨朝白薇招手:\"拜拜!\"
白薇:拜拜!
龍飛走了過去。
龍飛問:\"白薇!你怎麼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