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唧唧喳喳的烏鴉。”馬丁壓低聲音咕噥一下,繼續跟露思和昂森談話。
然而漫長的一天工作和前一天結識“貨真價實”的人們對他發生了作用。另外,他的腦子裏仍然為電車上看到的那篇東西感到惱火。
“怎麼啦?”露思看到他在竭力抑製自己,感到吃驚。
“沒有上帝,隻有‘不可知物’,赫伯特·斯賓塞就是它的先知。”法官此刻正這麼說著。
馬丁朝他轉過身去。
“庸俗的見解,”他平靜地說道。“在市政廳公園,我第一次聽到這話,是從一個工人的嘴裏講出來的,那人本該知道得更多些,不講這話的。打那以後,我時常聽到這種話,那種嘩眾取寵的味道每次都讓我惡心。你難道不覺得羞恥?聽你說出那位崇高偉人的名字真像一滴甘露落進汙水塘一樣。你真叫人惡心。”
這話就像一聲晴天霹靂。布朗特法官呆呆地瞪著他,麵部表情就像得了中風似的,一時啞口無言了。蒙埃司先生暗自歡喜。他看出女兒給嚇壞了。這正是他的目的:揭露這個他不喜歡的人的狂暴本性。
露思的手從桌子下伸向馬丁,向他懇求,但是他的火氣已經冒出來了。他被身居高位卻不學無術、不懂裝懂的態度激怒了。一位高級法院的法官!區區幾年前,他還從泥淖中仰首瞻望這些顯赫的人物,把他們當作神一樣崇拜呢。
布朗特法官鎮定下來,試圖繼續談下去,還裝出一副客氣的樣子跟馬丁說話,馬丁明白這是為了女士們的緣故。可這反而更加讓他惱火。難道世界上沒有誠實可言了嗎?
“你沒有資格跟我談論斯賓塞,”他喊道。“你不比斯賓塞的同胞更了解他。但是我得承認,這不是你的錯。這僅僅從一個側麵反映了這個不學無術的時代。今天晚上,我來這兒的路上就看到了一個例子。我當時讀了一篇薩利倍關於斯賓塞的論文。你該讀讀它。隨便什麼人都能得到它的。你可以從書店買到,也可以從公共圖書館借到。跟薩利倍在這個專題上收集的資料相比,你會為自己在詆毀這個偉人時知識貧乏得可憐而感到羞愧的。薩利倍的文章是個可恥的記錄,但是它比你的可恥更加可恥。”
“一個不配跟斯賓塞一起呼吸的學究式哲學家還把他叫做‘一知半解的哲學家’。而你呢,斯賓塞的作品恐怕連十頁也沒讀過。有些批評家也許比你聰明些,但是讀過的斯賓塞的作品並不比你多,可他們竟然公開向斯賓塞信徒們挑戰,要他們從斯賓塞所有的作品裏歸納出一個中心思想來。這個人在整個科學研究和現代思想領域裏都留下了自己天才的印記。他是心理學的鼻祖。他是教育學的革新者,因為有了他製定的原則,法國農民的孩子們今天才受到了基礎教育。而那幫如同蚊蟲般的小人,一邊依靠實際應用他的思想才能吃飽肚子,一邊卻叮咬他的名聲。他們腦子裏僅有的那點有價值的東西主要歸功於他。毫無疑問,假如沒有他,他們那些像鸚鵡學舌般的知識中,肯定沒有多少正確的東西。”
“但是,像牛津大學校長費爾班克斯那樣一個人——布朗特法官,他的地位比你的更高——居然說什麼斯賓塞會被後人所拋棄,人們將不把他看作思想家,而僅僅看作個詩人和夢想家。這幫人全是些滿口狂言的吹牛大王!他們當中有人說:‘《第一原理》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文學價值。’”另外一些人說,“他隻是個辛勤的苦幹家,而不是個有獨創性的思想家。又是滿口狂言!滿口狂言!”
馬丁突然打住話頭,周圍一片死寂。露思一家都把布朗特法官看作個有勢力、有成就的人,他們聽了馬丁這頓發泄都驚恐不已。後半頓晚餐簡直像是個喪宴,布朗特法官隻跟蒙埃司先生交談,其他人講的全是些微不足道的閑話。事後,露思和馬丁單獨在一起時,兩人爭執起來。
“你真讓人受不了。”她哭著說。
但是馬丁的怒氣還沒有全消,不停地喃喃道:“這幫畜牲!這幫畜牲!”
當她指責說,他侮辱了法官,他反駁道:
“就因為我揭露了他的真相嗎?”
“不管是真是假,”她堅持道。“總得講禮貌呀,你無權侮辱任何人。”
“那麼布朗特法官有什麼權利攻擊真理?”馬丁質問道。“比起攻擊像法官這樣微不足道的人物來,攻擊真理是樁更加嚴重的罪過。他幹得更糟。他詆毀一個已經去世的崇高偉人的名譽。哼,這幫畜牲!這幫畜牲!”
他那股原因複雜的怒火又冒起來了,把露思嚇得夠嗆。她以前從來沒見他發這麼大的火,並且在她看來完全是莫名其妙、無法理解。但是,在這陣恐懼中也交織著強烈的魅力,它過去把她吸引到他身邊,現在依然把她吸引過去,就在這個極為瘋狂的時候,她向他靠上去,雙臂摟住他的脖子。剛才發生的事讓她又傷心又惱火,可她還是倒在他的懷抱中,顫抖著聽他繼續嘟囔:“這幫畜牲!這幫畜牲。”她依偎在他的懷抱裏沒動,聽他說:“我以後不來打擾你家飯桌旁的客人了,親愛的。他們不喜歡我,我不該來惹他們討厭。另外,我也同樣討厭他們。呸!他們真叫人惡心。想想看,我當初有多天真,以為那些身居高位的人、那些住著漂亮房子的人、那些受過教育的人和有銀行存款的人都了不起呢!”